第一章 一惶惑 1942年的迪化①,迎來了晦氣的春天。整個城市依舊埋在深深的積雪中。有好幾個月了,人們不曾看到燦爛的太陽從博格達峰頭升起。天空被烏云和鉛灰色的霧靄籠罩著,街道里滿是一堆堆骯臟的雪,路面被行人踩得光溜溜的,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寒風夾著雪片呼嘯著,冬天老人似乎還不想離開這兒。 哈希木大叔和麥西萊甫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走在老城隍廟后面的洼地里,好不容易才從深深的雪坑里爬到大路上。 哈希木大叔感到頭暈、惡心,身上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不時地用手捂著嘴,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著,一面躲過麥西萊甫的視線,把咯出的血痰用腳踩進積雪里。 他勉強撐持著身子,閉上眼睛,默默地站著。忽然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低垂下了頭。這爭議他感到惶惑不解,使他最后的一線希望也化成了泡影。他感到自己仿佛掉進了無底深淵,眼前一片昏黑,禁不住雙膝發(fā)軟,跪倒在被寒風吹得光溜溜的堅冰上。 麥西萊甫用腰帶擦去沾在他父親嘴角上、胡子上的血漬,用手撣去父親身上的雪污,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可憐的老父,只是一個勁地在父親身旁打轉(zhuǎn)轉(zhuǎn),好似撲燈蛾圍著燈火飛旋。不一會兒,他提心吊膽地向四周看了一眼說:“爹,我們走吧! 哈希木大叔沒有吭聲。靜默片刻之后,他忽然舉起雙手,把干柴般枯萎的面孔朝向天空,痛呼道:“真主。 呼聲那么虛弱,卻充滿了憤懣。麥西萊甫渾身戰(zhàn)栗,對父親說: “爹,我們走吧,再別找那個督辦啦,讓他天誅地滅吧!”說著,他系緊了父親粗褐外衣的領口,“爹,讓我來背著你走,我能背得動。你就答應我吧,讓我把你背到旅店里去,找點熱湯給你喝! 哈希木大叔把右手放在麥西萊甫的肩頭,久久盯視著他的顏面,仿佛好久沒有見過似的。大叔吃驚地發(fā)現(xiàn),麥西萊甫的眼睛,像兩個即將爆發(fā)的火球,閃爍著憤怒的光焰。他還從來不曾觀察到孩子身上的這種跡象。 麥西萊甫剛剛跨人十六歲的門檻,身板結(jié)實,面色通紅,寡言少語,富有耐力,儼然一個大小伙子了。饑餓,貧困,分擔父親的不幸遭遇,使他過早地擺脫了頑童習性。他的衣著十分單薄,頭上戴著紫羔皮沿邊的舊皮帽子,身上穿著索索吊吊的破皮襖,腳上穿著一雙空前絕后的破皮窩子,裹腳布也露在外邊。這樣的穿戴斷不能抵擋迪化的嚴寒,但他卻滿不在乎,一直鼓著勇氣,顯得精神抖擻。 “爹,咱們快離開這兒吧,讓我來背你! 哈希木大叔把視線從孩子的臉上移開,嘴角顫抖著,眼睛里滾動著淚珠,輕輕嘆一口氣,冷冷地望著城隍廟,望著積雪的洼地,望著督辦公署的黑色大門和站在大門口像泥偶般僵立的八個衛(wèi)兵以及在大門附近游來蕩去的探子們,臉上露出失望、屈辱和憤怒交織的神情。麥西萊甫又在催他了: “爹……” “呃,孩子,好吧。”哈希木大叔握住了麥西萊甫的手臂,“讓我自己走吧,我能走得動! 父子倆踩著堅冰積雪,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落腳的車馬店走去。當他倆走到省銀行大廈前的時候,忽然從大十字方面駛來一輛鳴著警號的吉普車,吉普車后跟著一輛小轎車,像只碩大無比的黑色甲蟲在蠕動。小轎車之后,又是一輛護衛(wèi)的吉普。 人們熙來攘往的大街,頓時變得一片沉寂。車輛過后,這種死寂陰森的狀態(tài)仍然保持了好大一會兒。 麥西萊甫擰著眉頭,眼睛里流露著惶惑的神色,望著遠去的小轎車對父親說: “是督辦老爺。盛督辦就在那車里! 哈希木大叔沒有吭聲,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為了尋找救星,以求解脫降臨在自己頭上的憂愁和煩惱,哈希木大叔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快六個月了。當時,人們給他出主意說:“到迪化去找督辦大人吧,也許他能夠主持公道,體諒你的苦衷! 哈希木大叔心想:“常言說,‘真主奪去了瞎子的眼睛,卻沒有奪去他手中的拐棍。’又說:‘絕望只能使魔鬼高興。’讓我鼓一把勁,做一番最后的掙扎吧!庇谑,把僅有的兩間破房賣了五塊大洋,作為盤纏,經(jīng)過長途跋涉,嘗盡了顛沛流離之苦,終于來到迪化,打聽到了督辦公署。他滿以為只要能見到盛督辦,自己的心病就會得到醫(yī)治,苦難就會得以解除,因而,在他心頭閃現(xiàn)出希望的亮光。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那企求得到“救星”的恩典的希望卻變得越來越渺茫了。幾天來,他日日來到督辦公署門前,頂著寒風,忍著饑餓,像縮頭縮腦的流浪漢一樣,在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向門衛(wèi)們百般哀求,始終得不到見督辦老爺?shù)臋C會。 “真主啊,誰能體察我的痛苦呢?”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偶爾有兩個好心人對他安慰幾句,也不能使他破碎的心得到平靜。 今天一大早,哈希木大叔和麥西萊甫又出現(xiàn)在督辦公署門口。大叔心想,:“俗話說,‘舍不得性命,得不到情人。’與其像喪家犬一樣地流落在異地他鄉(xiāng),不如拜倒在公正帝王的腳下,碰碰運氣,也許慈悲的真主會賦予他良知,使他解除我的困苦!彼呀(jīng)打聽明白,督辦大人坐的是黑色小轎車。他在大門口呆了許久,盼望著小轎車出現(xiàn)。忽然,小轎車從大門里駛出來了。他一下子挺直身子,邁開大步走過去,跪在路當中,眼里淚水滾滾,雙手高高舉起,痛呼道: “哎,公正帝王,督辦兼主席大人,在這個國家,在這個大千世界上,只有你能醫(yī)治得了我心靈的病痛……” 就在這個時候,黑色小轎車蠕動著沉重的身子,慢慢駛過來,車頭頂住了哈希木大叔結(jié)滿冰霜的胡子和瘦骨嶙峋的胸脯。 “督辦大人,我們維吾爾人有句俗話:‘沒有熟人的異鄉(xiāng)人的日子,比無人照管的瞎子還要難過。’我這個不幸的老漢,為了見到你,如同受傷的黃羊在戈壁灘上顛簸了六個多月……” 突然,出現(xiàn)了四個戴著黑眼鏡的探子,和幾名穿著釘了鐵掌的橘紋皮靴的大兵,他們像惡狼撲向黃羊似的,撲上去把哈希木大叔團團圍住,一頓腳踢拳打,霎時間打得大叔頭破血流。 麥西萊甫一面叫著“爹爹呀”,一面撲到哈希木大叔的懷里,禁不住淚水在眼圈里滾翻。他滿心希望督辦大人會把他的父親從這血腥事件中解救出來。 然而,此時此刻,督辦的濃眉卻緊鎖著,臉色顯得陰森可怕,充滿怒意。也許他為自己的打手們及時制止了這一突發(fā)的“騷亂”而感到滿意吧,只見他挺直犍牛似的脖子,現(xiàn)出了勝利者的微笑。麥西萊甫見此,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禁不住渾身直打寒戰(zhàn)。 打手們?nèi)缤现芬粯,在雪地里拖著哈希木大叔父子倆,向西大樓對面的城隍廟方向走去。后來,他倆發(fā)現(xiàn)自己呆在城隍廟后面的雪坑里。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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