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瑞本是個混跡倫敦的騙子，輾轉(zhuǎn)來到巴拿馬后，憑著過去所學(xué)成為裁縫。因為深諳聆聽閉嘴的重要，頗得上流社會主顧的信賴。原本以為就這樣可以抹掉不為人知的過去，沒想到，在一個最平常不過的星期五，一個從地獄來的客人找上門，讓他打探巴拿馬運河主權(quán)易手前夕的各方動靜。為了自保，哈瑞開始編故事……
他能量巨大，上得總統(tǒng)辦公室，下得反對派囚牢。給總統(tǒng)試裝，他可以聆聽連政府發(fā)言人都不知曉的元首真心話，從過去的獄友那里，他大膽判斷巴拿馬正醞釀著一場大風(fēng)暴。這位敏銳的小道消息收集員，出色的八卦分析家兼?zhèn)鞑ゴ髱�，將會�?dǎo)演出怎樣驚心動魄的未來？
作者簡介：
約翰·勒卡雷，原名大衛(wèi)·康威爾（DavidCornwell），1931年生于英國。18歲便被英國軍方情報單位招募，擔(dān)任對東柏林的間諜工作；退役后在牛津大學(xué)攻讀現(xiàn)代語言，之后于伊頓公學(xué)教授法文與德文。1959年進入英國外交部，同時開始寫作。1963年以第三本著作《柏林諜影》一舉成名，這類型的小說沒有人寫得比勒卡雷更好，即使已故的格雷厄姆•格林也比不上�！秷D書館月刊》
他的小說出版既是文學(xué)界的一件大事，也是有鑒賞力的大眾所喜聞樂見的一場樂事……EveningStandard
勒卡雷勇敢地闖入諷刺作品的陣地，這部杰作把1
這是熱帶巴拿馬再尋常不過的周五下午，至少在安德魯•歐斯納德闖進哈瑞•潘戴爾店里要求量制西裝之前是如此。他沖進店里時，潘戴爾是某一種人；但等他出了店外時，潘戴爾已經(jīng)變成另一種人了。整個過程用了七十七分鐘，根據(jù)的是艾克爾斯那座薩謬爾•克利爾出品的桃花心木框時鐘，也是御用裁縫潘戴爾與布瑞斯維特有限公司里，許多極富歷史意義的物品之一。這家公司原址在倫敦的薩維爾路[1]倫敦最知名的手工西服縫制街�！凶g者注，下同[1]，現(xiàn)在則位于巴拿馬市西班牙大道。
或者在西班牙大道附近。反正近得沒差別�？s寫為P&B。
這天從六點整開始，潘戴爾被谷地里傳出的帶鋸噪音、建筑工地與交通喧鬧聲，以及美軍電臺播送的剛強男聲給驚醒了。
“我不在場，是另外兩個家伙干的。她先動手打我。這其實是她同意的，閣下。”潘戴爾意識到早晨來臨了，隱隱有種懲罰迫近的感覺，卻又不知所以。然后他想起八點三十分與銀行經(jīng)理預(yù)約了會面，急急跳下床。幾乎就在此時，老婆露伊莎狂叫“不，不，不”，拉起床單蓋住頭，因為早晨是她最糟的時刻。
“干嗎不換個詞，說‘好，好，好’啊?”他正等著水龍頭里的水變熱，對著鏡子問道，“我們樂觀一點嘛，好不好，露?”
露伊莎呻吟了一下，但床單里的身體一動也不動。潘戴爾只好跟新聞播報員玩起一問一答的游戲聊以自娛，提振精神。
“美國南方司令部指揮官昨晚重申，美國將堅守對巴拿馬的條約義務(wù)，信守承諾，說到做到。”新聞播報員陽剛味十足地堂皇宣告。
“這是騙局，親愛的，”潘戴爾把肥皂泡沫涂到臉上，“如果不是騙局，你也用不著再三重申，對不對啊，將軍?”
“巴拿馬總統(tǒng)今天抵達香港，展開為期兩周的東南亞之旅�！毙侣劜髥T說。
“聽好，你老板來啰�！迸舜鳡柦械溃斐鰸M是肥皂泡的手想引她注意。
“陪同前往的是一組國內(nèi)經(jīng)貿(mào)專家，包括他的巴拿馬運河計劃推動顧問艾爾納斯托•狄嘉多博士�！�
“干得好，艾爾尼�！迸舜鳡栙澰S地說，一只眼睛瞄著還癱在床上的老婆。
“周一，總統(tǒng)一行將繼續(xù)轉(zhuǎn)往東京，就日本加強對巴拿馬的投資展開實質(zhì)會談�！毙侣劜髥T說。
“那些藝伎還不知道自己會碰上什么事哩，”潘戴爾刮著左臉，放低聲音，“更別提還有我們那位四處覓食的艾爾尼啰�！�
露伊莎猛然清醒。
“哈瑞，我不希望你用這種調(diào)調(diào)說艾爾納斯托，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行，拜托�！�
“喔，親愛的，對不起。不會再犯了，永遠不會�！彼麧M口承諾，一邊搜尋鼻孔底下最難應(yīng)付的部分。
但是露伊莎仍不肯善罷甘休。
“為什么巴拿馬不能自己在巴拿馬投資?”她抱怨道，同時拉開床單，筆直坐起來。身上那件白色亞麻睡衣是她母親的遺物。
“我們?yōu)槭裁捶且獊喼奕藖碜霾豢?我們有錢哪。單這個城里，我們就有107家銀行不是嗎?我們?yōu)槭裁床荒苡梦覀冐湺镜腻X來蓋我們自己的工廠、學(xué)校和醫(yī)院啊?”
這個“我們”并不名實相符。露伊莎是運河區(qū)人，在巴拿馬運河區(qū)長大。當(dāng)時美國通過豪奪強取的條約，宣稱該區(qū)是美國的永久領(lǐng)土，盡管那只是一條十英里寬五十英里長的區(qū)域，四周還全是心懷怨恨的巴拿馬人。她已故的父親是位美軍工程師，后來調(diào)任到運河區(qū)，提早退休成為運河公司的雇員。她已故的母親是自由派的圣經(jīng)教師，在運河區(qū)的一所隔離制學(xué)校任教。
“親愛的，你知道他們是怎么說的嗎?”潘戴爾應(yīng)著，一邊拉起一只耳垂刮下面的部分。他刮胡子就像其他人作畫，對瓶罐與刷子珍愛有加。
“巴拿馬不是個國家，是家賭場，而且我們也認識經(jīng)營這家賭場的老板。你還替其中一個工作呢，不是嗎?”
他又犯了。每當(dāng)良心不安的時候，他就無法克制自己，就像露伊莎無法讓自己起床一樣。
“不，哈瑞，我不是。我替艾爾納斯托•狄嘉多工作，艾爾納斯托不是他們的其中之一。他是個正直的人，有理想，希望巴拿馬未來是國際社會里自由的主權(quán)國家。他和他們不一樣，他無所求，沒算計國家的遺產(chǎn)，這讓他與眾不同，也非常非常難能可貴�！�
潘戴爾暗自感到羞愧。他轉(zhuǎn)開蓮蓬頭，用手試試水溫。
“水壓又下降了，”他輕快地說，“對我們住山上的人可真好哪�！�
露伊莎下床，把睡衣從頭上扯掉。高挑長腰，一頭濃密黑發(fā)，還有女運動員般的高聳胸部。處于忘我狀態(tài)的她其實很美，但一記起自己，肩膀就會垂下來，看起來怏怏不樂。
“只要一個好人，哈瑞，”她把頭發(fā)塞進浴帽時還執(zhí)拗地說，“就能讓這個國家上軌道。只要一個像艾爾納斯托這樣有才干的好人。不需要再來一個演說家，不需要再來一個自大狂，只要一個有良好基督教道德的人就夠了。一個品格高尚又有能力的管理者，一個不腐敗的人，他可以整治馬路、水管、貧窮、犯罪和毒品，可以保存運河，而不把它賣給出價最高的人。艾爾納斯托真心希望成為這樣的人，不管是你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該中傷他�！�
潘戴爾快速著裝，但仍不改慣有的小心謹慎，匆匆進了廚房。潘戴爾夫婦和巴拿馬其他的中產(chǎn)家庭一樣，雇了一大串用人，但又嚴守不言自明的清教徒家規(guī)：由一家之主做早餐。馬克是吐司加荷包蛋，漢娜是百吉餅夾奶酪。潘戴爾愉快哼唱著深藏記憶中的《天皇》[1]《天皇》（TheMikado），19世紀英國音樂家吉爾伯特（WilliamGilbert）與蘇利文（ArthurSullivan）聯(lián)合創(chuàng)作的輕歌劇。[1]樂章，因為他喜歡這個旋律。馬克已穿好衣服，在廚房的桌子上寫功課。漢娜擔(dān)憂鼻子上的小傷痕，得巧言哄騙才肯走出浴室。
然后是手忙腳亂的相互怪罪、道別。此時露伊莎雖然穿戴整齊，但到巴拿馬運河管理局大樓上班已經(jīng)快來不及了。她跳上她的標致汽車，潘戴爾和孩子們則開著豐田，超車搶道地往學(xué)校去。左，右，向左開下陡峭的山坡到主道，漢娜吃著她的百吉餅，馬克則在顛簸的四車道上與功課搏斗。潘戴爾一直說很抱歉今天這么忙亂，伙計們，我和那些見錢眼開的小子有個晨會，一面暗自希望自己剛才沒對狄嘉多太刻薄。
接著疾馳在反向的車道，拜上班高峰時車道調(diào)撥措施之賜，往市區(qū)通勤的車輛雙線都可以行駛。拼命沖鋒陷陣，從車水馬龍的大街再次轉(zhuǎn)進小路，經(jīng)過和他們家非常類似的北美風(fēng)格住宅，再到那座玻璃與塑料建材蓋成的小型建筑群，那里有查理飲料、麥當(dāng)勞、肯德基，還有一座游樂場。去年7月4日馬克在這里玩碰碰車時被敵車撞斷胳膊，到醫(yī)院時，院里早就擠滿被煙火灼傷的兒童。
接下來是混沌魔窟[1]彌爾頓《失樂園》中諸魔群集之處。[1]。潘戴爾摸出兩毛五給在紅綠燈下賣玫瑰花的黑人小孩，然后三個人齊對著街角的老人猛揮手。過去六個月以來，那個老人一直站在同一個街口賣同一把搖椅，價錢哪，兩百五十元整，寫了牌掛在脖子上。又轉(zhuǎn)進岔路，這回輪到馬克先下車。進入曼紐•艾斯賓諾薩•巴帝斯沙大道臭氣沖天的煉獄，經(jīng)過國立大學(xué)時，渴望地偷瞄一眼穿白襯衫、臂下夾書的長腿美眉，領(lǐng)會卡門教堂那一抹結(jié)婚蛋糕般的榮光——早安，上帝——他們繼續(xù)拼了老命穿過西班牙大道，解脫似的呼了口氣，潛進費德里科•鮑伊大街，鉆進以色列大道到圣弗朗西斯科，順著往派提拉機場的車流，再次向從事毒品買賣的女士先生問早——一排排漂亮的私人飛機，停在破破爛爛東倒西歪的建筑及流離四散的狗群雞仔之間，飛機多半屬于那些毒販的——但是控制住自己吧，小心點，拜托，深呼一口氣，在拉丁美洲，四處飛射的反猶太轟炸可還沒成為過去：那些站在艾爾伯特•愛因斯坦學(xué)校[1]巴拿馬市內(nèi)的猶太人學(xué)校，校名來自愛因斯坦的名字。[1]大門口、看起來面容嚴峻的年輕人，代表的可是生意，所以注意你的態(tài)度。馬克跳下車，不過動作太快了，漢娜大叫：“你忘了這個，呆瓜!”同時把他的書包丟出去。馬克跨步走開，一點表情也沒有，連手都沒揮一下，怕被同學(xué)誤以為他依依不舍。
再度回到混亂之中，回到警笛惱人的鳴響，推土機與電鉆的咆哮磨轉(zhuǎn)，回到這個等不及把自己噎死的第三世界熱帶城市，回到其中所有漫不經(jīng)心的叫囂、蠢事與抗議；回到每個紅綠燈前蜂擁而上的乞丐，瘸子，賣手巾、花、馬克杯與餅干的小販——漢娜，把窗子打開，那罐半巴布亞硬幣[2]巴拿馬貨幣單位。[2]呢?——今天輪到那個沒腿的白發(fā)參議員，他坐在一輛狗車里，自己劃著前進；在他之后是位美麗的黑人媽媽，膝上抱著她快樂的小寶貝，給媽媽五毛錢，給寶貝揮揮手；然后又是那個撐著拐杖哭泣的男孩，一條腿彎折得像根過熟的香蕉。他是整天哭個不停，還是只在交通高峰時間哭呢?漢娜也給他半巴布亞。
一陣清爽的雨水打下，我們?nèi)匍_上山丘到“圣母瑪利亞無玷受孕”學(xué)校，粉臉修女在前庭的黃色校車旁忙來轉(zhuǎn)去——SenorPendel，Buenosdias（日安，潘戴爾先生）!Buenosdias，琵耶達修女!還有你，伊美達修女——漢娜記得今天要捐獻給那個什么圣人的錢嗎?不，她也是呆瓜。這里有五塊錢，親愛的，你時間還多得很，希望你今天過得愉快。漢娜蹦下車，給了潘戴爾一個柔軟的親吻，就跑去找她這星期的密友莎拉；同時有個戴金表的胖警察在旁邊看著，笑瞇瞇的，像個圣誕老人。
沒人會對這一切大驚小怪，看著漢娜消失在人群中，潘戴爾幾乎覺得心滿意足了。孩子們不會奇怪，沒人會奇怪。甚至我也不會。一個接受猶太教育的男孩（只是他并不是猶太人），一個接受天主教教育的女孩（但她也不是純正的天主教徒），對我們所有的人來說，這一切再正常不過。親愛的，對不起，我對那天下無敵的艾爾納斯托•狄嘉多這么無禮，可是今天不是我該當(dāng)好孩子的日子。
之后，在只有自己相伴的甜蜜中，潘戴爾再次開上高速公路，打開他的莫扎特。知覺剎那間敏銳了起來。獨處時常常如此。他習(xí)慣性地檢查車門是否鎖好，眼睛不時留意是否有公路搶匪、警察和其他危險人物出現(xiàn)。但他不是很擔(dān)心。在美國入侵之后幾個月，荷槍實彈的匪徒和平接管巴拿馬。今天如果有人在塞車時段掏出一把槍，所有車子里的人肯定跟著掏槍齊射。只有潘戴爾的車子除外。
灼熱的太陽從又一棟半完工的建筑后面撲到他身上，陰影加深了，城市的喧囂更濃了。在他必須穿過的窄小街道里，在那些搖搖欲墜的房舍暗影之間，出現(xiàn)了彩虹般的色澤。人行道上的面孔有非洲人、印度人、中國人和各種混血人種。巴拿馬的人種像鳥類般快速膨脹，每天都讓本身是混血的潘戴爾雀躍不已。之中有些人是奴隸的后裔，或許其他人也都是，因為他們的祖先數(shù)以萬計，被船載到此地工作，甚至因為運河而送了命。
道路通暢。太平洋潮水退了顏色，晦暗起來。海灣那頭的深灰色島嶼像遙遠的中國山脈，綿延在灰撲撲的迷霧中。潘戴爾很希望到那里去。這或許是露伊莎的錯，因為有時候她強烈的不安全感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或者是因為，他已經(jīng)在正前方看見銀行的那幢摩天大樓，紅色的頂端聳入云霄，與同樣丑陋的伙伴一較長短。隱隱約約的海平線上，十多艘船漂浮在模糊的邊緣，打發(fā)等待進入運河的無聊時光。出神的一剎那間，潘戴爾感同身受地想到了船上的無聊生活。在動也不動的甲板上汗流浹背，躺在擠滿外國人與石油臭味的船艙里。我不要再有那么可怕的時光了，謝謝你，他打個哆嗦對自己承諾。絕不再有。終此一生，哈瑞•潘戴爾會好好享受每天的每一小時，絕無戲言。問班尼叔叔去，無論他是生是死。
進入威嚴堂皇的巴布亞大道，他有騰云駕霧的感覺。左邊經(jīng)過的是美國大使館，比總統(tǒng)府還大，甚至比他的銀行大。但是，此刻，卻沒露伊莎那么大。我太好大喜功了，他轉(zhuǎn)進銀行前庭時心里對她解釋道。如果我的腦袋沒那么不切實際，就不會卷進現(xiàn)在這團混亂里；如果我沒把自己當(dāng)成大地主，沒欠一分一厘不屬于我的錢，也停止攻擊艾爾尼•狄嘉多，或任何你剛好認為道德無瑕、不容冒犯的人就好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關(guān)掉莫扎特，走到車后，從衣架上取下西裝外套——選了深藍色——套進去，對著后視鏡調(diào)整他那條“丹曼與嘉達”領(lǐng)帶。一個表情嚴肅、穿制服的男孩，正看守著宏偉的玻璃門入口。他小心照管一把壓動式霰彈槍，對每個穿西裝的人敬禮。
“愛德瓦多先生，今天過得好不好啊，先生?”潘戴爾用英文大叫，一條手臂揮啊揮。小伙子露出愉快的神情。
“早安，潘戴爾先生�！彼卮鸬�，這是他惟一會的一句英文。
就一個裁縫而言，哈瑞•潘戴爾的體格超乎預(yù)料地好�；蛟S他也心知肚明。因為走路的時候，他總帶著保留實力的氣息。他既高且壯，一頭灰發(fā)剪得短短的。胸膛厚實，肩膀?qū)掗焹A斜像拳擊手，行走時則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政治家。起初他兩手微微彎曲，垂在兩側(cè)，隨后又一本正經(jīng)地交疊在壯碩的背后。這是檢閱儀仗隊或大義凜然面對刺殺時的步伐。在潘戴爾的想像里，他覺得自己兩者兼具。他只允許西裝背后開一個衩，并稱之為布瑞斯維特法則。
但在他四十歲的臉上，卻明顯流露出男人的風(fēng)采與愉悅。嬰兒藍的眼睛閃爍著無可救藥的天真；即使在平靜的時候，他的嘴也會綻放溫暖而無往不利的微笑。若是不小心瞥到，這抹微笑甚至?xí)o人帶來更好的感覺。
巴拿馬的大人物，都有身穿端莊的藍色公交制服的美貌黑人秘書。大人物們有裝飾著嵌板及鑲鐵條的雨林柚木防彈門，門上的銅把無法從外頭轉(zhuǎn)開，因為是由里面的蜂鳴器控制，這樣大人物們才不會被綁架。拉蒙•盧爾德的房間寬大而摩登，高居十六樓，可以從天花板到地板的落地彩色玻璃窗俯瞰海灣，辦公桌則大得像網(wǎng)球場。拉蒙•盧爾德攀在書桌遠遠的那端，像只小老鼠攀在巨大的救生艇上。他身材粗短，下顎呈暗青色，有著光潔的深色頭發(fā)與墨藍色的鬢角，還有一對貪得無厭的亮眼睛。為了練習(xí)，他堅持說英語，而且是通過鼻子說。他曾花了大把銀子尋根，最后宣稱自己是某位在達黎安[1]巴拿馬東部省份，廣袤的熱帶雨林吸引了諸多探險家，但失蹤事件頻傳。此地的國家公園被聯(lián)合國列入世界遺產(chǎn)。[1]遇難擱淺的蘇格蘭探險家后裔。六個星期前，他定制了一條盧爾德家族花格的蘇格蘭裙，好到聯(lián)合俱樂部跳蘇格蘭舞。拉蒙•盧爾德欠潘戴爾五套西裝共一萬元，潘戴爾則欠盧爾德十五萬元。為了表達善意，盧爾德把未付的利息列入本金，這也是為什么本金會不斷增加的原因。
“要不要薄荷糖?”盧爾德問道，同時推過來一個銅盤，里面擱著包裝的綠色糖果。
“謝謝你，拉蒙�！迸舜鳡栒f，但沒有伸手拿。拉蒙自己拿了一顆。
“你干嗎付這么多錢給律師?”兩人各自對著稻米農(nóng)莊最近的賬單凝重沉默兩分鐘后，含著薄荷糖的那個問道。
“他說他要賄賂法官，拉蒙，”潘戴爾像是提供證據(jù)的被告，謙卑地解釋，“他說他們是朋友，說他不想把我卷進去。”
“可是如果你的律師已經(jīng)賄賂法官，他干嗎延后聽證會?”盧爾德分析著，“為啥他沒照約定把水給你?”
“拉蒙，那是另一個法官。選舉之后任命了一個新法官，但賄款又沒從舊法官轉(zhuǎn)到新法官手里，了解了吧�，F(xiàn)在新法官就等著，看哪一邊提出比較好的條件啰。書記說這個新法官比以前的法官正直，所以理所當(dāng)然，也比較貴。在巴拿馬，瞻前顧后是很昂貴的，他這么說。而且情況會越來越糟。”
拉蒙•盧爾德取下眼鏡，在上頭哈口氣，從身上那套“潘戴爾與布瑞斯維特”西裝的胸前口袋掏出一塊羚羊皮，逐一擦拭鏡片，最后把金鏡架放在他閃閃發(fā)亮的小耳朵上。
“你干嗎不賄賂農(nóng)業(yè)發(fā)展部的人?”他擺出一派大人大量的寬容，提出建議。
“我們試過了，拉蒙，但他們?nèi)烁窀呱�，這你也知道的。他們說另一邊已經(jīng)賄賂他們，所以要是換邊站，就太不道德了。”
“難道你的農(nóng)莊經(jīng)理就不能想想辦法嗎?你付他那么高的薪水，他干嗎不賣力些啊?”
“嗯，是啊，安吉是有點混。老實講，拉蒙，”潘戴爾說，“我想，坦白說，他不在那里，還比較有用呢。如果不會引起誤會，我打算硬起心腸講幾句話�！�
拉蒙•盧爾德的外套仍然讓他的腋下發(fā)緊。他們面對面站在大窗戶邊。他把手臂環(huán)在胸前，然后又垂在一側(cè)，接著又交疊在背后；潘戴爾則專心用指尖扯扯接縫處，像是醫(yī)生等著知道哪里會痛一樣。
“其實是小事一樁。如果真要說哪里有問題，”他終于宣告，“除非必要，我不會把袖子拆下來，因為這樣做對外套不好。如果下次你把衣服送到店里，我們會想辦法�！�
他們又坐了下來。
“農(nóng)莊種出米來了嗎?”盧爾德問。
“拉蒙，一點點。這樣說吧，我們是和全球化競爭，我聽來的，也就是和那些從有政府補貼的國家進口的便宜稻米。太輕舉妄動了。我們兩個都是�！�
“你和露伊莎?”
“嗯，實際上是你和我，拉蒙�！�
拉蒙•盧爾德皺起眉頭，瞄一眼手表。這是他面對沒錢客戶時慣有的動作。
“哈瑞，很可惜，當(dāng)初還有機會的時候，你沒讓農(nóng)莊成為獨立的公司。抵押一家好鋪子來替一個缺水的稻米農(nóng)莊做擔(dān)保，實在沒道理�！�
“可是拉蒙——當(dāng)時是你堅持要這么做的�！迸舜鳡柗瘩g，但他的羞愧已吞噬了他的憤怒。
“你說除非我們開立關(guān)聯(lián)賬戶，否則你不能冒險投資稻米農(nóng)莊，這是貸款的條件。好吧，是我的錯，我不該聽你的，可是我聽了。我想那天你代表的是銀行，不是哈瑞•潘戴爾。”
他們談起賽馬。拉蒙有一對馬。他們談?wù)撠敭a(chǎn)。拉蒙在大西洋邊上擁有一大片海岸。也許哈瑞該找個周末開車出去，或許買個一小塊地，即使一兩年內(nèi)不想蓋房子也不打緊，拉蒙的銀行會提供貸款。但拉蒙沒說帶露伊莎和孩子們一起去，盡管拉蒙的女兒也上“圣母瑪利亞無玷受孕”學(xué)校，兩個小女生交情還挺好呢。此外，讓潘戴爾大大松了一口氣的是，拉蒙也沒覺得應(yīng)該提起那筆二十萬元。那本來是露伊莎繼承自已故父親的錢，后來交給潘戴爾作正當(dāng)投資。
“你打算把你的賬戶轉(zhuǎn)到其他銀行嗎?”拉蒙•盧爾德問，所有無法說出口的話都留著沒說。
“拉蒙，我想在這個關(guān)頭，沒有什么銀行會要我吧。干嗎問?”
“有一家商業(yè)銀行打電話給我，想知道你的事，你的信用記錄、契約、周轉(zhuǎn)，等等。當(dāng)然，是一些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事。”
“他們瘋了，他們想問的一定是別人。哪一家商業(yè)銀行?”
“一家英國銀行，從倫敦打來的�！�
“倫敦?他們打給你?為了我?誰?哪一家?我以為他們?nèi)归]了�！�
拉蒙•盧爾德很遺憾無法透露更多。當(dāng)然，他什么都沒說。他不受誘惑。
“什么誘惑，看在老天的分上?”潘戴爾吼道。
但盧爾德似乎已經(jīng)全忘了。誘惑，他曖昧地說。推薦。沒什么大不了。哈瑞是朋友。
“我一直想要一件休閑外套，”他們握手時，拉蒙•盧爾德說，“海軍藍的。”
“這種藍嗎?”
“更深一點。雙排銅扣，蘇格蘭風(fēng)的�！�
所以潘戴爾又滿是感激地開始說，他最近從倫敦徽章與紐扣公司引進了一批上好的紐扣新貨。
“他們可以替你定制家族徽紋，拉蒙，我看到過薊花[1]薊花為蘇格蘭國花。[1]的。他們也可以幫你做袖扣�！�
拉蒙說他會考慮。這天是星期五，他們互道周末愉快。為什么不呢?這只是熱帶巴拿馬再尋常不過的一天�；蛟S個人的前景有幾片烏云，但在潘戴爾的生涯里，沒什么不能應(yīng)付的。一家古怪的倫敦銀行打電話給拉蒙——或者又來了，根本沒這回事。在這行來說，拉蒙算是夠好的家伙了，在他愿意付錢的時候也是重要的客戶，他們還有過幾次口角。但是你得要有超感能力的博士學(xué)位，才能知道他那個西班牙與蘇格蘭混血的腦袋里在打什么主意。
每次抵達他的小街，潘戴爾都有種船入港口的感覺。有一天，等這家店鋪消失了，被偷了，被炸彈毀了，他或許會嘲笑自己的這種感覺�；蛘哌@家店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已故的班尼叔叔放進他想像中的東西。但今天造訪銀行讓他心神不寧。踏進大樹陰影的一剎那，眼睛就搜出了那家店鋪，盯著它瞧。你是一幢貨真價實的房子。他對著透過枝葉對他眨眼的西班牙式褪色粉紅屋瓦說。你不只是一家鋪子。你是一個孤兒終其一生所夢想的那種房子。如果班尼叔叔此刻也能看見你……
“注意到開滿鮮花的玄關(guān)嗎?”潘戴爾用胳膊肘碰碰班尼，“請進到里面去，又涼爽又舒服，你會被伺候得像個帕夏[1]土耳其的高級官員。[1]�！�
“真是太棒了，哈瑞小子�！卑嗄崾迨寤卮鸬�，兩只手掌摸著他那頂黑色漢堡帽的帽緣，就像他煮東西時會有的動作。
“一間像這樣的鋪子，你可以收一鎊的入場費哩�！�
“還有油漆的招牌呢，班尼?P&B纏繞成羽毛花樣，無論你在聯(lián)合俱樂部或立法會議廳或蒼鷺宮[2]巴拿馬總統(tǒng)府，因前庭水池養(yǎng)有蒼鷺而得名。[2]，讓這個鋪子的名字在城里到處流傳?‘最近去過P&B嗎?——他的P&B西裝如何如何。
’他們就是這樣聊來聊去的，班尼!”
“我早說過，哈瑞小子，我愿意再說一遍。你有說服力，目測精準，到底是誰遺傳給你的，我真是懷疑�！�
他幾乎完全恢復(fù)了勇氣，拉蒙•盧爾德已經(jīng)差不多被拋在腦后。哈瑞•潘戴爾昂首闊步，開始一天的工作。
致謝
本書不盡如人意之處，絕非協(xié)助我完成此書者之過。
在巴拿馬，我首先要感謝杰出的美國小說家理查德•寇斯特（RichardKoster），稟性慷慨的他替我打通關(guān)節(jié)，也給我提供了許多睿智卓見。阿爾伯特•卡佛（AlbertCalvo）大方撥出許多時間，提供諸多后援。羅伯托•雷查德（RobertoReichard）熱心助人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本書完稿后，他更展現(xiàn)天生的編輯眼光。書稿承蒙曾為諾列加階下囚，而今在《新聞報》（LaPrensa）為捍衛(wèi)巴拿馬公義而奮戰(zhàn)的斗士吉勒摩•山切斯（GuillermoSanchez）過目，并惠表同意。巴拿馬運河管理局的理查德•瓦依尼諾（RichardWainio）也給了我同樣的榮幸。面對書中某些情節(jié)，小氣者或?qū)O力撇清，他卻猶能大笑。
安德魯與黛安娜•海德（AndrewandDianaHyde）犧牲許多寶貴時間，放下雙胞胎，從不深究我的目的，也讓我不致困窘出丑。利伯里歐•加西亞-科瑞亞博士（Dr?LiborioGacía?Correa）和他的家人讓我融入他們的生活，引領(lǐng)我認識我無從接觸的地方與人們。加西亞-科瑞亞博士為我不眠不休所作的研究，以及我們一次次精彩絕倫的旅程——特別是到巴洛•科羅拉多（BarroColorado）那一回——我永遠銘感五內(nèi)。帕佛•里奧餐廳店東莎拉•辛普森（SarahSimpson）為我提供豐富美味的營養(yǎng)補給。替美麗的巴拿馬仕女裁制美麗服飾的艾蓮•布里芭特（H?lèneBreebaart）親切建議我應(yīng)該如何創(chuàng)建我的紳士裁縫店。史密森熱帶研究所（SimthsonianTropicalResearchInstitute）研究人員賜予我難忘的兩天。
我筆下的英國駐巴拿馬大使館人員純屬虛構(gòu)。我在巴拿馬見到的英國外交官與夫人們?nèi)寄芰ψ吭�，勤勉敬業(yè)，高尚磊落，無一例外。他們絕對不會搞陰謀，偷金條，而且，感謝上帝，他們也與本書中虛構(gòu)的角色無任何雷同之處。
回到倫敦，我必須感謝雷克斯•科萬（RexCowan）與格頓•史密斯（GordonSmith）對潘戴爾部分的猶太背景所提供的意見，以及西區(qū)蒙特街的道格•海沃德（DougHayward），他讓裁縫師哈瑞•潘戴爾首度在我眼中隱隱成形。如果你進到店里量制西裝，道格很可能就坐在門口的扶手椅上迎接你。那里有舒適的舊沙發(fā)可坐，還有一張散放書籍與雜志的咖啡桌。然而，他墻上沒有偉大的阿瑟•布瑞斯維特畫像，他也不容許在試衣間里談天說地，氣氛顯得干脆迅捷，有條不紊。但在寧靜的夏夜，你若在他店里閉上眼睛，或許就會聽見遠處傳來潘戴爾聲音的回響，細數(shù)羊駝呢布料或塔瓜紐扣的種種優(yōu)點。
至于哈瑞•潘戴爾的音樂，我要歸功于另一位偉大的裁縫師，圣喬治街L?G?威金森的丹尼斯•威金森（DennisWilkinson）。丹尼斯裁剪時，最大的享受似乎就是把世界鎖在門外，聽他的古典音樂。亞利斯•盧爾德霍夫（AlexRudelhof）惠允我一窺量身的秘訣。
最后，沒有格雷厄姆•格林，就不會有這本書問世。自格林的《哈瓦那特派員》之后，捏造情報的角色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蹖�(dǎo)讀］間諜，在沒有敵國的年代
臥斧
1995年，有部叫《黃金眼》的電影上映。
《黃金眼》，詹姆斯•邦德——亦即大家熟知的“007”——系列電影中的第17部作品；從1962年上映的《Dr?No》開始，“007”一直維持著每兩到三年推出一部新作的節(jié)奏，但在1989年的第16部作品《殺人執(zhí)照》后，卻隔了六年才讓風(fēng)流倜儻的“007”情報員重新在大銀幕上跑跳沖撞。
雖然間隔稍久，但超過前作兩倍以上的票房收入，對這部作品是個極大的肯定。
就“007”系列電影來看，時隔六年才推出的《黃金眼》，與之前的系列作品之間有幾個明顯的不同：先前的16部電影，都由伊恩•弗萊明的原著改編，但《黃金眼》除了角色設(shè)定之外，故事內(nèi)容是另行編寫的全新劇本，同原著小說沒有關(guān)聯(lián)；詹姆斯•邦德的上司、代號“M”的情報頭子，在本片中也首次由女性影星擔(dān)任（在本片中飾演“M”的是影后朱迪•丹奇，一直到2008年的第22部系列作品，都由她出演這個角色）；同時，《黃金眼》是蘇聯(lián)解體、冷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第一部“007”電影，這些與前作截然不同的時空狀況，也反映在《黃金眼》的背景設(shè)定里。
除此之外，這也是皮爾斯•布魯斯南首度擔(dān)綱演出的邦德電影。
布魯斯南是位愛爾蘭籍的演員，20世紀80年代時主要活躍在英國的電視連續(xù)劇當(dāng)中，偶爾在一些美國的電影或電視劇當(dāng)中演配角，直到1995年的《黃金眼》才讓他真正走紅。從1995年到2002年，布魯斯南一共在四部“007”電影中出演邦德，直到2006年重新翻拍的《皇家賭場》，才將角色傳承給現(xiàn)任的邦德演員丹尼爾•克雷格。
繞了一圈講“007”電影和布魯斯南，并非離題。事實上，這兩者同《謊言定制店》一書大有關(guān)系。
在1999年的《黑日危機》已經(jīng)拍完，2002年的《擇日而亡》尚未開工的兩部“007”電影之間，布魯斯南還接演了兩部電影。一部是關(guān)于親情及父愛力量的《伊夫琳》，背景設(shè)定在50年代，布魯斯南飾演一個遭妻子離棄的藍領(lǐng)父親，為了爭取與三個孩子團聚的機會，不惜杠上最高法院；而另外一部影片，正是與在1996年以《閃亮的風(fēng)采》一片拿下奧斯卡影帝的杰弗里•拉什同臺競演，在2001年上映的《謊言定制店》，由間諜小說大師約翰•勒卡雷1996年的同名作品改編而成——另一位飾演過“007”情報員，也在勒卡雷小說改編電影中擔(dān)任主角的，則是初代邦德肖恩•康納利。
同樣被歸類為間諜小說，但《謊言定制店》與“007”的基調(diào)完全不同。
伊恩•弗萊明筆下的“007”，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間諜截然有別——現(xiàn)實里的間諜行事大多低調(diào)平凡，才好融入尋常人的生活以搜集情報，但邦德每次都打著自己的名號到處招搖——這系列電影從初代邦德開始，都有經(jīng)典的自我介紹臺詞“Bond?JamesBond”。而邦德的工作內(nèi)容，除了滲入敵國或者邪惡組織之外，大多還會乒乒乓乓地大鬧一場，在追逐、大場面爆破以及美女充滿戀慕的眼神當(dāng)中，憑一己之力拯救世界。
但勒卡雷筆下的間諜，從來不是如此工作的。
勒卡雷出生在1931年，早年任過教職，后來為政府及軍方單位所吸收，在大使館工作，也曾出任領(lǐng)事。勒卡雷開始創(chuàng)作第一本小說《召喚死者》時，仍在英國軍情五處（SecurityService，亦稱為MilitaryIntelligence，Section5，通常縮寫為“MI5”）任職。待到小說出版，他已轉(zhuǎn)任至軍情六處（通�？s寫為“MI6”）。“MI5”負責(zé)英國國內(nèi)的嚴重犯罪、軍事分離主義、恐怖活動及間諜行動，“MI6”負責(zé)的，則是英國在海外的間諜行動，所以也稱為“英國秘密情報局”（SecretIntelligenceService，縮寫為“SIS”），前述的虛構(gòu)角色詹姆斯•邦德，也任職于這個機構(gòu)。
在勒卡雷任職上述機構(gòu)期間，發(fā)生了“金•費爾比”（KimPhilby）事件。
費爾比出生在印度，父親是位英國軍官。1933年，費爾比從英國劍橋大學(xué)畢業(yè)，來年為蘇維埃政府吸收，1941年進入“MI6”工作，開始他雙面間諜的生涯。他在“MI6”工作期間雖然曾被懷疑過忠誠問題，但直到1962年另一個間諜喬治•布雷克的身份曝光，費爾比的真實身份才被揭露，而這二十年間，費爾比已經(jīng)出賣了許多英國情報人員名單給蘇聯(lián)克格勃（KGB），本名大衛(wèi)•康威爾的勒卡雷，也在其中。
勒卡雷的情報生涯于是結(jié)束，但成為間諜小說大師的路程，才正要開始。
當(dāng)時勒卡雷已經(jīng)出版了《召喚死者》《優(yōu)質(zhì)殺手》兩部作品，主角都是喬治•史邁利，雖說是間諜故事，但其中懸疑推理的成分較大。1963年出版的《柏林諜影》，勒卡雷才真正發(fā)揮了他駕馭這類作品的能力——《柏林諜影》的篇幅不長，但色調(diào)清冷，情節(jié)現(xiàn)實，在架構(gòu)并不復(fù)雜的故事里頭，完整地呈現(xiàn)出間諜世界的無奈與殘忍，緊繃與憂傷。一直以來，《柏林諜影》都被認為是奠定勒卡雷間諜小說大師地位的作品，同時也是進入勒卡雷筆下間諜世界的最佳入門故事。
若說《柏林諜影》是認識冷戰(zhàn)時期間諜處境的入門磚，那么《謊言定制店》或許就是后冷戰(zhàn)時期最合適的間諜小說進門階。
冷戰(zhàn)時期泛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至東西德統(tǒng)一、蘇聯(lián)解體時的年月，也就是1945年到1991年；因為“二戰(zhàn)”剛剛結(jié)束，所以世界列強及其支持國并不希望再度輕啟戰(zhàn)端，但“二戰(zhàn)”時意識形態(tài)、政治以及外交的沖突與分歧，卻仍使得這些國家彼此無法信任，于是形成一種相互遏阻，但不真正發(fā)動武力的狀態(tài)。在這種局勢中，對“敵國”情報的搜集與戰(zhàn)時一樣重要，尤有甚者，因為國際態(tài)勢微妙，所以間諜活動以及情勢分析，較之戰(zhàn)時，更需細膩謹慎地對待。在如此世局當(dāng)中，間諜小說自然有許多可以發(fā)揮的舞臺；但當(dāng)冷戰(zhàn)一結(jié)束，這類需求大量減少之后，間諜小說，還能寫些什么呢?
勒卡雷的《謊言定制店》，提供了某個方向的啟示。
因為認為巴拿馬運河極具軍事及經(jīng)濟價值，因而在1903年，美國協(xié)助巴拿馬政府獨立后簽訂條約，條約規(guī)定，從1904年起美國擁有巴拿馬運河區(qū)的永久租借權(quán)，并接下法國的運河開發(fā)工程；直到1977年，美國才與巴拿馬政府簽訂《巴拿馬運河條約》，議定要在1999年12月31日前將運河區(qū)主權(quán)逐步歸還巴政府，雖然如此，老布什仍曾在1989年進軍巴拿馬運河區(qū)，拉美國家因此普遍認為美國想借機推翻條約，重掌運河主控權(quán)。
《謊言定制店》的故事背景，就設(shè)定在運河主權(quán)交還之前的90年代中期。
故事主角哈瑞•潘戴爾是個英國混血兒，憑借高明的裁縫手藝在巴拿馬開業(yè)，替達官貴人、政要名流量身裁制各式西服，娶了運河區(qū)主管的秘書露伊莎，育有一女一子，生活美滿；某日，一個名叫安德魯•歐斯納德的英國顧客來訪，參觀完了裁縫商號、正在量身閑聊時，歐斯納德透露，他知曉潘戴爾不為人知的過去以及目前他隱瞞妻子的經(jīng)濟窘境。潘戴爾大驚失色，而歐斯納德表明自己的身份是英國間諜，只要潘戴爾替他工作，他不但可以繼續(xù)讓潘戴爾的過去免于曝光，還能提供他優(yōu)渥的酬勞，好解決他所面臨的財務(wù)困境。
巴拿馬運河自始至終與英國毫無關(guān)系，英國特務(wù)為什么要在此地活動?
如上所述，90年代正是運河區(qū)主權(quán)即將易主、形勢尚未明朗的時期，所以雖然沒有實質(zhì)介入，但英國仍然希望在如此時局里趁亂撈一點好處，分一些甜頭。因此，巴拿馬政要的動向、名流的狀況、異議分子的活動以及運河區(qū)主管的工作方針，便成了英國極欲獲得的重要情報。同時，這也反映出了冷戰(zhàn)之后間諜可能活動的場域——雖然所謂的“敵國”可能不復(fù)存在，但為了國家（或者企業(yè)）利益，間諜們?nèi)孕桦[在不同的場合，執(zhí)行他們的指令作業(yè)。
一邊是棍棒，一邊是胡蘿卜，潘戴爾于是作出決定。
以潘戴爾的交游人脈以及工作背景，自然可以提供一些歐斯納德想要的信息，但是，潘戴爾喂給情報系統(tǒng)的信息，當(dāng)真是他們所需要的重要情報嗎?這出諜報大戲揭幕了：每個角色都有秘密，每個動作都能被解讀出不同含義，潘戴爾的家庭、員工、友人以及歐斯納德所屬的情報系統(tǒng)，全都在有意或者無心當(dāng)中卷入其中；隨著情節(jié)的開展，我們還會發(fā)覺，連歐斯納德這個角色，或許都懷抱著與間諜任務(wù)不盡相同的個人盤算。
這也正是勒卡雷小說吸引人的特色。
間諜工作基本上是以欺瞞的方式獲取所處群體的信任，再以背叛的態(tài)度輸出數(shù)據(jù)以完成工作；但在這樣的情境當(dāng)中，對于周圍人物以及間諜本身，會造成什么影響?除了爾虞我詐之外，勒卡雷更細膩地刻畫了這些人性的底層內(nèi)里，替這些在組織與組織的抗衡之間勉力生存的角色，添加了屬于人的深度。
與大部分的勒卡雷作品相比較，《謊言定制店》算得上是比較輕松的一部。
揮別英國歐陸的凄冷氛圍，《謊言定制店》從一開始就帶我們闖進拉丁美洲的熱帶環(huán)境當(dāng)中，嘈雜、熱鬧、紛亂，甚至帶著歡樂的色調(diào)；歐斯納德和潘戴爾這對搭檔之間的信息傳遞，讀來幾乎是場荒唐搞笑的喜劇。所幸，勒卡雷并不只想寫出一個以諜報工作為背景的笑鬧故事，看似胡鬧的情節(jié)終究還是會撞上無奈的現(xiàn)實，于是在間諜世界殘酷無情的成分緩緩滲入的時候，在時勢變遷中被卷入的渺小個人，便多了令人憐憫的庶民色彩。
間諜，在沒有敵國的年代。
愉快，荒謬，謊話連篇卻也值得同情，勒卡雷寫出一個混亂的時代環(huán)境下人類充滿自私、誤解，理想與現(xiàn)實不斷沖撞的內(nèi)里，讓間諜小說不只是高科技玩具的展示間、異國美女的調(diào)情場，而是深入、立體，令人讀后能夠反復(fù)咀嚼思索的人性故事。這是《謊言定制店》值得一讀的理由；這是勒卡雷小說與眾不同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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