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舞》是華裔澳大利亞作家布賴恩·卡斯特羅的一部虛構(gòu)性自傳作品。作品的敘述者名叫安東尼奧·卡斯特羅,在澳大利亞生活了40多年,后來,他決定離開澳大利亞,于是借道香港,也就是他出生的地方,乘船返回上海。在上海,他遇見了攝影師吳凱嗚,在她的幫助下,他們一起翻閱著那些老照片,回憶起過去的一個個鏡頭。卡斯特羅通過蒙太奇般的跳躍式敘述,講述了他的家族故事,或者說他的家族在上海的來回跳舞。敘述者的故事主要發(fā)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的上海,澳門和香港。但是通過想象,敘述者將故事一直追溯到了彼此相連的各個帝國,從17世紀的巴西,前葡萄牙殖民地果阿,長崎,菲律賓,利物浦,再到巴黎,包括1997年英國從香港的撤離和他在澳大利亞的復雜生活等。在這錯綜復雜的敘述中,讀者們讀到了他們家一代代的家族故事,各種各樣的秘密,鴉片,小妾,沉默寡言的母親,放蕩不羈的父親,各種賭徒,三合會成員,情人,孤兒,等等。小說打破了傳統(tǒng)的自傳形式,呈現(xiàn)出多元主題。開往中國的慢船 冬天降臨上海。 找到番茄的希望是沒了,不過你還是在找。這是某種治療。不,不是番茄,而是尋找本身。 有時候,一想起過去,想起那沒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那閃現(xiàn)在眼前的一片烏黑,你就感到喘不過氣來。記憶猶如黃色的奶油,碎得一片一片的。這里面有原膽汁酸,原硫酸鐵,氰化鉀,我們還是少點專門術語吧。至少現(xiàn)在不要太專業(yè)。它曝光時問太長。仍然在黑暗中。你記得過去在上海,人們習慣于用薄紙包裹番茄:就像本故事,就像歷史,一切都包在一張薄紙里,有文字,有記憶,也有謊言。 說到跳舞,那又是一回事了。你對此得有無限的耐心。時間與定時,優(yōu)雅與欲望,像潮汐一樣來回擺動,直到有什么給沖上岸來?偸怯袞|西給沖上岸來。 上海舞。一切還沒開始。沒有凄涼情景的突然顯現(xiàn),頭上也沒有閃爍搖曳的煤氣火焰。 我想弄明白這一切,但是我所擁有的只是一沓照片,包在玻璃紙里。本來我的皮夾里應該放的是信用卡,但是現(xiàn)在這些起皺剝落的照片卻粘在了皮夾的透明塑料紙上。 上海舞。聽上去既像是上層社會生活,又像是下層社會生活,或許二者兼而有之。 我父親只提過一次,不過不是對我。他提的時候我才7歲。當時我正躲在俱樂部的桌子底下,而他則跳著茶舞。他身邊總是有兩三個女人,休息的時候,你會看到她們腳上穿的長統(tǒng)絲襪,那皮鞋的高跟細得驚人,足可以刺死人。有時候,她們會拖我坐在她們那富有節(jié)奏的膝蓋上。我很早就了解了女人。 上海舞。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那天夜晚,我睡在自家的臥室里,這時一陣腳步聲將我驚醒。一根繩頭輕輕地敲在玻璃上。一個小偷爬到了窗臺上,氣喘吁吁,好像肺里有病。我轉(zhuǎn)過頭來,父親出現(xiàn)了,他用警棍敲了一下,夜盜者跌到了十層樓下。我聽到了一聲沉悶的轟響,就好像有一次我將西瓜丟到了廚房地板上的聲音一樣。我父親來到我床前,告訴我沒事了。不過不是西瓜。為那事他曾經(jīng)痛打過我一頓。 小偷的尸體給裹在一張?zhí)鹤永铩K聣嫷臅r候給樓下飯店上的可口可樂廣告牌擋了一下,要是他給掛在廣告牌上就好了。要知道這樣一種商品本來是可以救他的命的。他的光芒一閃而過。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縷頭發(fā)給楔在了霓虹燈管上。我用透明膠帶將其粘在一本練習簿里,主要是想憑借自己的客觀印象來打動自己,而實際上這開始了一段痛苦的見習期。 沒過多久,我被送走了。 我在澳大利亞生活了四十年。我的頭腦一直不正常。時光流逝。然后我產(chǎn)生了回到中國的欲望,回到那些沉沉浮浮的城市,任由記憶的潮汐不時將其展現(xiàn)。我想追尋那些日益消逝的空白。 有一天,天下著雨,我?guī)е」罚x開小屋,沿著山間的崎嶇小路漫步,突然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于是,我打好包裹,永遠地走出了我的婚姻和我的生活。我心平氣和,達到了他們所說的上帝般的寧靜。我的內(nèi)心再也沒有了荒野的焦慮。我就是要下定決心,一步一步往前行。我頭戴帽子,固定好路線,好似一名圣徒在進行朝覲。 上海舞。我骨子里的東西。 我過了四十年后才回到我出生的地方。這片臟兮兮的水域,兩邊分別是飛地和島嶼。那天正下著小雨,他們將我轉(zhuǎn)到香港的港口,登上“上海號”船,轉(zhuǎn)航駛向上海,駛向其船籍港。 三天的行程十分疲勞,天天做噩夢。我待在船艙潮濕的洗手間里,倚靠著毛巾架,兩眼盯著冰冷的衣服,到了夜晚,我身上蓋著粗糙的中國棉被,渾身發(fā)冷。到了第三天,我起來看到了一只海鷗大清早就在覓食,尖叫著尋找魚餌。就這樣從珠三角來到了黃浦江。我的祖先多年前就是這樣來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硬幣……一個歐洲水手來碰運氣,結(jié)果成了一個杰出的上海人。 船在水中往后退了退。一艘拖船將其往邊上推了推。 外灘兩邊,燈光閃爍,薄霧飄浮,冬天的樹分開了叉。炭黑色的天空飄浮在一個個建筑起吊架之間。上海簡短地陳述著自己的代碼,開始為夜色降臨做準備。一束束燈光咳嗽,感染,消亡。一股潮濕的水味堆積在寒冷的空氣之中。走在那些高樓之下,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瘋狂的開始,伴隨著的是和我心態(tài)一樣的另一種心態(tài),一個瘋狂的影子,說起話來不合時宜,神經(jīng)錯亂。一條駁船向水的上游緩緩駛?cè),光線逐漸變暗,駁船一會兒看上去大,一會兒看上去小。一幢幢搖搖欲墜的房子像動物一樣蹲伏在夜晚的煙霧中,一只烏鴉在鐵灰色的天空中折來折去。一些矮小的房子浮現(xiàn)在墓地邊。不,不是這兒。遠處傳來了有軌電車的吱吱尖叫。一艘陳舊的蒸汽船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向河的上游慢慢駛?cè)。不,我父親不會同意在這兒死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夜幕說降就降,于是我猛然跑了起來,想離開這一切。我先是穿過片片溫暖的空氣,然后又穿過熱氣騰騰的晚飯所散發(fā)出來的味道,穿過工廠殘渣和塞滿了鉛條的街道,來到了河邊。我聽到了刺耳的警笛聲,噼噼啪啪的火焰聲,對一個古老的中國城市產(chǎn)生了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我品嘗著銹色,感到自己是如此殘忍地給固定在這兒,如此孤獨地在小路上徘徊,就連整個世界都在我的喉嚨里裂開了。我別無他法,只能走進那座迷宮口里,發(fā)狂似地喘著氣。 我自己款待自己,喝了四杯馬提尼酒,然后才感覺好些。 上海舞。從一根古老的線軸上拋一根線:得到的是方向的迷失和穩(wěn)定性的消除。 要想捕捉到我父親很難。他曾經(jīng)在這家飯店住過……和平飯店,這是現(xiàn)在的叫法。仿佛有人會相信似的。沒人能天天這樣生活在豪華奢侈之中,除非到游客去不了的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那兒,你會看到他們笑來笑去,穿著拖鞋在鋼絲之間跳舞,驅(qū)除身上的痛苦。和平,和平。他們是一群有福的人,我了解他們,就像我了解自己的心臟一樣。 但是在我父親的年代,這家飯店叫華懋飯店。那時他真是超富,胸袋里總是放著一只哈瓦那雪茄盒,他每次都要租上三個月的屋頂公寓,因為在屋頂他可以透過觀劇鏡觀看他的船,然后在真皮封面的筆記本上記下日夜緩緩駛過的船只!叭杖找挂埂。這是他的曲調(diào)。穿過蘇州河,他可以看到他公司里的蒸汽船,木制的,主帆上有斜桁,他的錫克族船長在甲板上轉(zhuǎn)悠著,擦著銅管。這是他的領域,是蜜糖堆積起來的巨大財富。他的小工用血和汗在給倉庫地板上蠟,用一堆一堆的稻米在擦拭樓梯扶手的彎斜部分;他知道什么時候走合法程序。接下來是他的兒子,再接下來又是他的另一個兒子。一代人總是要摧毀點什么。你還甭不信。 就這樣,我父親看著外面的黃浦江和蘇州河,這是1932年的某個中午。他泡在溫水里,沖洗著自己的生殖器,并因疼痛而不自覺地退縮,然后,他穿上奶白色的西裝,系好領帶,準備去飯店吃早中飯。他籌劃著下一個季節(jié)搭乘總統(tǒng)號輪船去溫哥華,也許再去一下北美五大湖區(qū),然后從日本回家。他拿起燭臺式電話機,給朋友打了個電話。然后,他揚手招了一輛汽車,一路前往法國總會,到了法國總會,他見到了若昂、梅梅、卡利尼奧·德·席爾瓦,還有兩名法國女孩,他們一起打網(wǎng)球,并游了一個多小時的泳。三點鐘他來到美國總會吃頓午餐,打幾圈保齡球。球道上打過蠟,十分锃亮,球過之后傳出咣當?shù)穆曇,雪茄的煙氣如云霧繚繞。打完球后來到閱覽室,用報紙蓋上臉,睡個午覺,在臺球完美的撞擊聲中,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直到六點,伙計將他喚醒,給他刮了刮胡子,讓他享受點按摩,然后回到華懋飯店,換件衣服,參加沙遜家舉辦的茶舞會,這是雞尾酒會前開始的一種隨意的慢步華爾茲,通常在斑駁的陽臺上,給未來的生意確定一下日程。到了九點,飲料給送到了船上,他們一面吃著北京烤鴨,一面開著玩笑,整個水面上都洋溢著他們的笑話。梅梅由于肝硬化,將香檳酒放到了氣窗上。但是到了十點,隨著歌舞表演開始,死神也開始傳遞,先是大使,然后是逸園跑狗場,也許是蘭桂坊餐廳,接下來是人力車夫,再回到后街地下酒吧,上等人,中等人,沒有等級的人,每種人都塞給舞女一塊錢,跟她一起跳個舞。這時你就會聽到餐廳領班誘人的聲音:你自己選擇吧;那個大眼睛的,她的名字叫小烏,她可想你了。就這樣,他在她身上隨意揮霍了十沓票子。第二天一大早,他一溜小跑回到華懋飯店,渾身散發(fā)著香水和女人的味道,他從內(nèi)衣店里訂了一盒真絲內(nèi)衣和一束玫瑰送到霞飛路。然后一切又重新開始。中午;觀劇鏡;所有這一切活兒。上海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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