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警探:逃在廢棄多年的精神病院底下,究竟隱藏著多么駭人的秘密?安娜貝拉究竟是誰?又是誰,或是什么,讓她終此一生飛奔在逃亡的途中?雨夜,美女警探蒂蒂?華倫奉召出警。在波士頓一座廢棄的精神病院舊址,發(fā)現了一個隱蔽的地下室,里面藏著六具小女孩的裸尸。唯一的線索是其中之一頸上戴著的銹跡斑駁的吊墜,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安娜貝拉?格蘭杰。而經過調查,安娜貝拉已經失蹤了二十年。 不久,自稱安娜貝拉的神秘女人出現在波士頓警察局。從童年起,她便一直跟隨父親東躲西藏,四處漂泊,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而她,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在逃避誰,或者逃避什么。 父親死后,自以為安全的她一心想解開逃亡之謎,鼓起勇氣前來自認身份,而這一魯莽的舉動卻將她再次帶入了無盡的恐懼之中……首席女警探:幸存者每個異于常人的孩子心里,都住著一個老靈魂。 深夜,一場滅門慘案將美女警探蒂蒂?華倫召至現場,表面上看,是飽受經濟壓力的父親犯下了罪行。然而,次日夜里,另一起極其相似的慘案再度發(fā)生。出于職業(yè)的敏感,蒂蒂認為兩者之間必然有關。 種種線索將蒂蒂引向了一家封閉式兒童心理診療機構。 九歲女孩露西,凡有人關注,便會自殘; 八歲男孩埃文,一再威脅要殺死母親。 像他們這樣的問題兒童都會被送到這家機構,而這里的護士之一,丹尼爾,同樣經歷過一起滅門慘案。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她始終糾纏在自己的心結里。這,是巧合嗎? 滅門慘案,唯一的幸存者,警探,法醫(yī),心理醫(yī)生,靈魂導師,偏執(zhí)的父母,乖戾的孩子……他們輪番粉墨登場,將疑云攪得越來越深……首席女警探:虐無邊的夜色盡頭,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黑暗? 究竟是什么,讓他們即使身處擁擠的人群,即使彼此血肉相融,卻仍感覺到最徹底的孤獨? 緊鎖的房門,沒有帶走的錢包、鑰匙和手機,隔壁臥室里的女兒……深夜,年輕貌美的瓊斯太太突然在自己家里離奇失蹤,她四歲的女兒是唯一的目擊者。英俊而又神秘的丈夫瓊斯先生立即成為警方眼里的頭號嫌犯。美女警探蒂蒂?華倫受命調查,馬上察覺事有蹊蹺。 瓊斯先生、瓊斯太太、四歲的女兒蕾、三歲的貓咪史密斯先生,除了工作伙伴,他們沒有任何朋友,沒有任何親人,和鄰人的交往也僅有路遇時客氣的微笑。對這個家庭的全部追溯均止步于五年以前,這個看似幸福美滿的家庭,似乎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完美的妻子,完美的丈夫,完美的女兒——即使是一個最為完美的家庭,你也不會知道,在那緊閉的房門之后,什么正在發(fā)生…… 目錄: 首席女警探:逃首席女警探:幸存者首席女警探:虐首席女警探:逃1 七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這樣跟我說:世界是一個系統(tǒng),學校是一個系統(tǒng),社區(qū)是一個系統(tǒng),城市、政府——任何一定規(guī)模的人類群體,都是一個系統(tǒng)。就此而言,人體也是一個系統(tǒng),因其是由更小的生理子系統(tǒng)組成的。 刑事司法毫無疑問是一個系統(tǒng),天主教會也是——千萬別讓他打開話匣子,然后是有組織的體育比賽、聯(lián)合國,當然,還有美國小姐選美比賽。 “你不一定要喜歡這個系統(tǒng),”他教訓我說,“你不一定要信任或認同它,但你一定要了解它。只有了解了,你才能活下去! 家庭是一個系統(tǒng)。 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卻看到父母都站在客廳里。我的父親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數學教授,很少在七點之前回家?涩F在,他卻站在母親最心愛的碎花沙發(fā)旁,腳邊整整齊齊地碼著五個手提箱。母親在哭,當我推開門,她立即轉過身遮住自己的臉,但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的肩膀在抽搐。 我的父母都穿著厚重的羊毛大衣,在還相當暖和的十月下午,這顯得十分奇怪。 父親先說話了:“到你房間去,挑兩樣東西,任何你想要的兩樣,但是要快,安娜貝拉,我們時間不多了! 母親的雙肩抖動得更加厲害。我放下書包,進了房間,盯著這個刷著粉色和綠色墻漆的小小的空間。 在我過去所有的時光里,這是我最想重溫的一刻:在這個我度過青春時期的臥室里短短的三分鐘。我的手指掠過貼滿貼紙的書桌,滑過放有祖父母照片的相架,跳過雕花鍍銀的發(fā)刷和特大號的手鏡。我撇下了我的書,甚至都沒有考慮我收集的彈珠和珍藏的幼兒園時期的畫。我記得我在最喜歡的毛絨玩具狗和我最新的寶貝——新娘芭比之間作了非常掙扎和艱難的選擇。我選了我的狗——布瑪,然后抓上我最心愛的嬰兒毯——一張深紅色法蘭絨毛毯,四周是粉紅緞面花邊。 我沒有要我的日記,也沒有要我最好的朋友多麗?彼得拉切利寫給我的那一摞傻傻的、滿是涂鴉的信,我甚至沒有要我的嬰兒相冊,至少這可以讓我在以后的歲月里時不時看看母親的照片。我是個年幼、受驚的孩子,舉止都是孩子氣的。 我想父親早就料到我會挑什么,我想他就是想親眼看著一切來臨,即使那時也是如此。 我回到客廳。父親在外面把行李搬上車,母親雙手抱著客廳與廚房之間的那根柱子。有一剎那我以為她不會松手了,她要表明立場,要求父親停止這種愚蠢的舉動。 但是她伸出手來,摸著我烏黑的長發(fā)!拔疫@么愛你。”她抓住我,緊緊把我抱在懷里,沾滿淚水的臉頰貼著我的頭頂。然后她把我推開,飛快地擦了擦臉。 “到外面去,親愛的。你父親是對的——我們必須快點! 我跟著母親來到車前,胳膊底下夾著我的布瑪,雙手緊緊攥著我的毯子。我們各自坐上慣常的座位:父親坐在司機位上,母親坐副駕,我坐在后面。 父親將我們的小本田開到大路上。金黃、橘黃的樹葉從山毛櫸上打著轉兒飄落下來,在車窗外飛舞著。我張開手指貼在玻璃上,似乎真的能觸摸到它們一樣。 “跟鄰居們揮揮手,”父親指示我,“假裝一切都很正常。”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那條有著橡樹點綴的小巷。 家庭是一個系統(tǒng)。 我們開車到了坦帕市。我的母親一直想去佛羅里達看看。父親解釋說:在新英格蘭過了這么多陰冷的冬天,現在去體驗一下棕櫚沙灘難道不是很好? 既然母親選擇了地點,那么我們的名字就由父親來選了。我現在叫莎莉,父親是安東尼而母親是克萊爾,是不是很有趣?新城市,新名字,多么有意思的一次冒險。 開始時我會做噩夢,非?膳碌呢瑝,以至于醒來時我常常會尖叫著:“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什么! “這只是個夢!备赣H拍著我的背,試圖安慰我。 “但是我害怕! “噓,你現在還太小,根本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所以需要爹地在這兒。” 我們沒有住在棕櫚沙灘間。我的父母從沒提過,但現在成年后的我再回想起來,我意識到數學博士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重操舊業(yè)的,尤其是在連身份都是假的的情況下。父親找了個開出租的工作。我喜歡他的新工作,這意味著他一天的大多數時間都可以待在家里,而且,有自己的專用出租車接我放學也似乎是件很炫的事情。 新學校比原來大,管得也更嚴。我想我是交了些朋友的,盡管在佛羅里達那段日子的許多細節(jié)我都已經記不清了,更多的是關于不太真切的時間和地方的記憶。在那里,我的下午都是在自我防御的基礎訓練中度過的;在那里,就連我的父母都顯得十分陌生。 父親總是在我們的一居室公寓里嘮叨著:“你說什么,莎莉?讓我們布置一棵棕櫚圣誕樹吧。是的,先生,我們玩得很開心!”母親總是心不在焉地一邊哼著歌一邊在客廳墻上畫著色彩明亮的珊瑚;她會因為在十一月里買了件泳衣而咯咯笑個不停;會不懷好意地學習烹制各種稀奇古怪的白魚。 我想我的父母在佛羅里達是開心的,至少他們是想要開心的。母親裝飾我們的公寓,父親重新拾起了素描的愛好。有時晚上父親不用工作的時候,母親就在窗戶邊擺好姿勢給父親當模特兒,我就躺在沙發(fā)上,心滿意足地看著父親拿著小小的鉛筆用嫻熟的筆法捕捉著母親嘴角戲弄的神情。 直到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收拾好的箱子和表情嚴酷的面孔。這次不用多問,我自動走進我的房間,抓上布瑪,找到我的小毯子,然后回到車旁,爬上后座。 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一句話。 家庭是一個系統(tǒng)。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們到底住過多少城市,用過多少名字。我的童年就是一片模糊的新面孔、新城市和那些始終不變的舊箱子。每到一個地方,我們就會找最便宜的一居室公寓,父親第二天就會出門,回家時他就已經找好了工作——相片沖洗員、麥當勞經理、售貨員,諸如此類。母親會把我們少得可憐的行李打開、放好。我呢,則被塞進新的學校。 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像以前那么愛說話了,我知道母親也是。 只有父親一直情緒高昂!傍P凰城!我一直都想體驗一下沙漠的感覺。辛辛那提!哦,這是屬于我的城市。圣路易斯!這是適合我們的地方!” 我記得自己不再做噩夢,它們就這樣不見了,或者是被更加迫在眉睫的擔憂擠到了一邊。多少個下午我回到家看到母親在沙發(fā)上暈過去,我不得不去上烹飪課,因為她再也無法站起來了,我要煮好咖啡強行灌進她的喉嚨,我還要在她的錢包里翻找錢,以便能在父親下班回家之前買好菜和雜貨。 我想相信他對此是心知肚明的,但直到現在我都不太肯定,但似乎至少對我和母親來說是這樣的:我們越是使用那些假名字,我們就越是失去自己,直到我們在父親的喧嚷中變成了沉默的、輕飄飄的影子。 她一直撐到我十四歲的時候。堪薩斯城,我們維持了九個月,父親升職做了西爾斯汽車部門經理,我正在想著參加我的第一次舞會。 我回到家。我的母親——那時她叫斯特拉——面部朝下躺在沙發(fā)上,這次我沒有搖醒她,我模糊地記得我跑過客廳,使勁敲著鄰居的門。 “我媽媽,我媽媽,我媽媽!”我尖叫著?蓱z的托雷斯太太——盡管她從來沒有從我們這兒得到過一絲笑容或是一聲問候——打開大門,奔到客廳,雙手掩住她突然淚汪汪的眼睛,說我母親已經死了。 警察隨即趕到,然后是急救醫(yī)生。我看著他們把她的尸體移走,橘黃色的空藥瓶從她的口袋里滑落,一個警察把它撿了起來,然后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要打電話通知什么人嗎?” “我父親很快就回來了! 他走了,剩下我和托雷斯太太。我們坐在她的公寓里,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墨西哥胡椒和玉米粉蒸肉的味道。我喜歡她掛在窗前的艷麗的條紋窗簾和破舊的棕色沙發(fā)上醒目的花坐墊,我在想再次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將會是什么感覺。 父親來了,跟托雷斯太太說了無數感謝的話,然后把我領走了。 “你明白我們什么也不能跟他們說嗎?”一等我們安全地縮回自己的公寓,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說個不停,“你明白我們必須非常小心嗎?我要你一個字都不要說,辛迪,一個字都不要說。這是非常、非常棘手的! 警察再次回來的時候,他負責說話。我在那間極小的廚房里熱著雞湯面。我其實并不餓,我只是想讓我們的公寓聞起來也像托雷斯太太家一樣,我想我的媽媽回家。 我后來發(fā)現父親在哭。他蜷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母親破爛的紅睡衣,止不住地嗚咽著、嗚咽著、嗚咽著…… 那天晚上父親第一次睡在我的床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情不是那樣的。 家庭是一個系統(tǒng)。 我們等了三個月才領回母親的尸體。政府要解剖檢驗,我一點都不明白,但有一天媽媽回來了。我們陪著她從停尸間到殯儀館,她被放在一個貼著別人名字的棺材里,然后被投進焚化爐。 父親買了兩個小玻璃瓶,掛在鏈子上,一個給他,一個給我。 “這樣,”他說,“她就能一直貼近我們的心! 萊斯利?安?格蘭杰,這是母親真正的名字,萊斯利?安?格蘭杰。父親將小瓶裝滿母親的骨灰,然后我們把它們掛到脖子上。剩下的骨灰,我們撒到了風里。 為什么還要買墓碑呢?它封住的不過是一個謊言而已。 我們回到公寓,這次,不消父親說,我已經在三個月前就將我們的箱子打包好了。這次沒有布瑪,沒有毯子,我把它們放進了母親的棺材,同她一起化成了灰燼。 一旦你的母親不在了,結束幼稚的時間也就到了。 我選擇了西耶娜這個名字,父親將會成為比利?鮑勃,但我同意他使用B.B.的縮寫。他翻了翻白眼,但是接受了。既然我榮幸地選了名字,那么就應由他來選擇城市。我們去了西雅圖,父親一直想去西海岸看看。 我們在西雅圖過得不錯,兩人都是。父親又回到西爾斯,沒有透露他曾經在一家分公司工作過,因而被大家認為是一路平步青云的天才。我進了另一所擁擠、資金不足的公共學校,湮沒在眾多名字平平、相貌平平的二等生中。 我也經歷了生平第一次的叛逆:我加入了一個教會。 這個小小的公理會教堂離我們家只有一個街區(qū)之遙,每天上下學我都打那兒經過。一天,我探頭看了看。第二天,我找了個座位。第三天,我就和教士交談了起來。 我想知道,如果你被埋在錯誤的名字下面,上帝還會讓你進天堂嗎? 那天下午我和那位教士談了很長時間,他戴著瓶底厚的眼鏡,稀疏的白發(fā),帶著善意的微笑。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六點,父親在等我,桌上沒有飯菜。 “你去哪兒了?”他問道。 “我有事耽擱了——”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我沒趕上車。我和一個老師討論家庭作業(yè)。我一路走回來的,我不想打擾你工作。”我含糊不清地說,雙頰通紅,聲音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我的。 父親朝我皺了好長時間的眉!澳汶S時都可以給我打電話,”他突然說,“我們要一起面對這一切,孩子! 他弄亂了我的頭發(fā)。 我想念我的母親。 然后我走進廚房,開始做砂鍋吞拿魚。 說謊,我發(fā)現,就像毒品一樣會讓人上癮。之后,我告訴父親我加入了辯論隊。這樣我就可以在教堂待上無數的下午,聽唱詩班練歌,和教士交談,靜靜沉浸在這個地方。 我一直留著烏黑的長發(fā)。小時候,母親常給我編上麻花辮;到了青春期,我把頭發(fā)放了下來,濃密的頭發(fā)遮住了我的臉。一天,我覺得我的頭發(fā)妨礙了我欣賞教堂里美不勝收的彩色玻璃,于是就走進街角的理發(fā)店把它剪掉了。 父親一個星期沒有和我說話。 坐在教堂里,看著鄰居們來來去去,我突然覺得自己超大碼的T恤十分土氣,寬大的牛仔褲也不合身。我喜歡看人們穿著鮮艷的衣服,鮮艷的亮色會吸引你的注意力,讓你注意到他們臉上盈盈的笑意。這些人看起來很快樂,平凡卻充滿愛意。我相信如果有人問起他們的名字,他們會毫不遲疑地脫口而出的。 我買了新衣服——為了辯論隊;我開始在每個周一的晚上參加施舍所——學校的要求,我告訴我的父親。每個人都要做滿自己的社區(qū)服務。那里還有一個做義工的英俊的年輕人,棕色的頭發(fā)、棕色的眼睛,馬特?費舍爾。 馬特帶我去看電影。我不記得看的是什么了,我只記得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手心里汗津津不敢大聲喘氣的感覺?赐觌娪昂,我們吃了冰激凌。天下著雨,他把外套舉在我的頭上。 然后,擠在他那件有古龍水香味的夾克下面,他吻了我,我的初吻。 我飄飄然回到了家,雙臂環(huán)抱在腰前,臉上帶著夢幻般的笑容。 父親在大門口迎接我,身后是五個手提箱。 “我知道你一直在干什么!”他宣稱。 “噓——”我說,一根手指放到他的唇邊,“噓——” 我跳著舞經過目瞪口呆的父親,飄進我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在床上躺了八個小時,讓那幸福肆無忌憚地漫延…… 我有時還會想起馬特?費舍爾。他結婚了嗎?是不是還有了兩個孩子?他有沒有跟別人說過那個他遇到過的最瘋狂的姑娘?吻過一次,然后消失無蹤。 早上醒來時父親已經走了,十二點左右他回來了,將一張假身份證啪的一聲放到我手里。 “我不想聽任何有關這些名字的爭論!彼f。我揚了揚眉,看到我的新身份:塔尼婭?尼爾森,邁克爾的女兒。“光是加急辦理這些證件就花了我兩千美元。” “但你選了名字! “這就是那家伙能給我的! “那你把這些名字帶回家了。”我堅持說。 “好吧,好吧,隨便! 他已經一手提了一個箱子。我一動不動地站著,雙臂交叉放在胸前,絕不妥協(xié)的表情。“你選擇了名字,那么我要選擇地方! “先上車。” “波士頓!蔽艺f。 他睜大了雙眼。我看得出他想爭辯,但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 家庭是一個系統(tǒng)。 如果你一生都在逃避某件壞事,那么你應該想一想有一天它終于降臨會是什么感覺。我想我的父親永遠不會知道了。 警察說他跌下了馬路,被超速行駛的出租車當場撞死,身體在空中飛了二十英尺,直到前額撞到了一根金屬路燈桿上,撞出了一個坑。 那時我二十二歲,終于結束了漫長的學校生涯。我在星巴克找了份工作,經常步行,存夠錢買了臺縫紉機,然后我就開始了自己的小生意,制作定制的窗簾和各種靠墊。 我喜歡波士頓;氐竭@個我童年時期的城市沒有讓我因為恐懼而不知所措,事實上,情況恰恰相反,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倍感安全。我喜歡在公共花園里徜徉,在紐伯里大街逛逛櫥窗,我甚至喜歡這里的秋天——空氣里彌漫著橡樹的味道,夜晚會變得很涼爽。我在北部找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寓,可以隨時步行到麥克餐廳吃點剛出爐的奶油酥卷。我掛上窗簾,養(yǎng)了只狗,甚至學著做玉米粉蒸肉。晚上,我會站在裝了鐵柵欄的五樓窗戶邊,手里握著母親的骨灰,看著不知姓名的陌生人打下面經過。 我告訴自己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我告訴自己沒有什么可害怕的。父親決定了我的過去,但我還有自己的未來,我再也不會四處奔走了。我當初選擇波士頓是有原因的,現在我要在這里一直待下去。 然后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了。我拿起《波士頓先驅報》,看著頭版頭條:二十五年后,我被發(fā)現已經死亡。 2 電話鈴響了。 他轉了個身,抓了個枕頭,捂住耳朵。 電話鈴響著。 他扔掉枕頭,猛地拉上被子。 電話鈴響著。 抱怨聲。他極不情愿地將一只眼睜開一條縫:凌晨兩點二十分。“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伸出一只胳膊,摸索著找到話筒,將電話拉到耳朵邊,“什么事?” “一如既往的好情緒啊。” 鮑比?道奇,馬薩諸塞州警察廳新來的警探。抱怨聲更大了!拔也艁淼诙,別跟我說第二天就有外勤。嗨,”他的大腦細胞這會兒才醒過來,“等等——” “知道前麥特攀精神醫(yī)院嗎?”波士頓警探蒂蒂?華倫在那頭問。 “怎么?” “有犯罪現場! “你是說波士頓警察局有犯罪現場,好極了,我要繼續(xù)睡覺了。” “三十分鐘后到這兒。” “蒂蒂……”鮑比緩慢地坐起,漸漸清醒過來,意識到這不是在開玩笑。他和蒂蒂是老朋友,但凌晨兩點半是凌晨兩點半!澳愫湍愕幕镉嬒胝垓v新人,就在你自己的警局找一個,我這把年紀恕不奉陪。” “你要看看這個。”她只是說。 “看什么?” “三十分鐘,鮑比。不要開無線電,不要聽對講機,我要你自己親眼、從頭看看這個!蓖A艘幌拢指察o地補充了一句,“鮑比,做好思想準備,這一個是很丑陋的!比缓笏蛼炀了。 鮑比?道奇對于半夜三更被召去執(zhí)勤一點也不陌生。在馬薩諸塞州警察廳特別戰(zhàn)術與行動小組當了八年的警察狙擊手,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命,不可避免地在多數周末和節(jié)假日里仍然要工作。對此他并不厭煩,相反,他很享受這種挑戰(zhàn),享受這種作為精英小組的一員而給他帶來的活力和生機。 然而,兩年前,他的事業(yè)擱了淺。鮑比不僅被召去犯罪現場,他還射殺了一個人。雖然警局最后宣布了使用致命性武力的合理性,但一切都不一樣了。六個月前,當他向STOP小組遞交辭呈時,沒有人反對。最近他又通過了警探考試,所以大家一致認為:鮑比的事業(yè)要有一個嶄新的開始了。 所以他來了這里,才當了兩天的重案組警探,已經有了半打需要處理但并不緊急的案子,足夠他在這個領域摸摸路子了。一旦他證明自己并不是個十足的白癡,他們或許能讓他領導一次調查;蛘咚芙拥揭粋案子,為調查某個重大事故而幸運地可以隨時候命。警探們喜歡開玩笑說兇殺只在凌晨三點過五分或者下午四點五十發(fā)生,你懂的,正好可以讓你這一天天不亮就開始或者一整夜不眠不休。 午夜電話理所當然是這個工作的一部分,除了這些電話應該是來自另一個州警察廳的警官,而不是某個波士頓警探。 鮑比又一次緊皺眉頭,試著把整件事情弄明白。一般情況下,波士頓警探并不喜歡卷入州警察廳的案子。此外,如果某個波士頓警探確實認為她需要州警廳的專家意見,那么應該是她的頂頭上司與鮑比的上司接洽,這樣人人都會以你從這次撮合中所期望的那種信任和開誠布公行事。 但是蒂蒂直接給他打了電話。他一邊套褲子、塞襯衫、往臉上拍水,一邊琢磨著:蒂蒂不是在尋求州警廳的幫助,她是在尋求他的幫助。 這讓鮑比疑竇頓生。 最后他來到梳妝臺前。幽幽的夜燈下,他看見了他的徽章、尋呼機、他的格洛克4.0,還有一名警探最有用的武器——他的索尼迷你錄音機。鮑比掃了眼他的表。 蒂蒂要他三十分鐘到那兒,他要盡量在二十五分鐘之內趕到,這樣他就還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從鮑比在南波士頓的三層式住宅上I-93號公路就可以直接到麥特攀,凌晨三點到五點恐怕是93號公路一天里唯一不是車水馬龍水泄不通的兩個小時,所以鮑比的時間計劃還真的很不錯。 他選了花崗巖大街的出口,向左轉到加里文大道,然后駛到莫頓街。紅燈時他停在了一輛老雪佛蘭旁邊,里面的乘客——兩名年輕的黑人男性——心領神會地瞧了一眼他的皇冠維多利亞。他們狠狠瞪了他一眼,鮑比卻快活地朝他們招了招手。綠燈一亮,兩個年輕人就猛地右轉,厭惡地疾馳而去。 這僅僅是社區(qū)警務的又一個光輝時刻。 路邊的商業(yè)區(qū)讓位給了住宅樓。鮑比經過的條條邊道無一不是擠滿排排的三層住宅樓,一棟比一棟看起來更加疲倦和破爛不堪。過去的幾年里,波士頓很多地區(qū)都是一派新氣象,住房計劃被水濱豪華公寓取而代之,廢棄的碼頭一躍成了會展中心。整個城市都在重新進行布局和規(guī)劃,以便在戰(zhàn)略和美觀上更加迎合“大開挖”的奇想。 有些街區(qū)勝出了,但麥特攀顯然沒有。 又是紅燈。鮑比減了速,看了看表,估計還有八分鐘到達。他將車左轉,環(huán)繞厚普山公墓緩緩而行。從這個角度,他從車窗望出去——波士頓州立精神醫(yī)院那片廣闊的無人之地終于映入眼簾。 占地一百七十英畝,樹木郁郁蔥蔥的市區(qū)綠地——波士頓州立精神醫(yī)院現在是波士頓爭論最熱烈的開發(fā)地帶。作為有一個世紀之久的前瘋人院,這里也是附近最陰森恐怖的地方。 兩棟磚砌的破舊房子棲落在小山頂上,破碎的窗戶玻璃一閃一閃地俯視著下面的人群,巨大的橡樹和山毛櫸張牙舞爪地伸向夜晚的天空,光禿禿的枝丫在黑暗中形成了形同巨大手掌般的粗糙側影。 有傳言說醫(yī)院建在這樣枝葉繁茂的林區(qū)是為了給病人提供“寧靜的”休養(yǎng)場所。幾十年人滿為患的建筑、午夜怪異駭人的尖叫和后來發(fā)生的兩起暴力謀殺案。周圍的居民仍然會說起廢墟中央時有時無的亮光,殘垣斷壁下面?zhèn)鞒龅淖屓思贡酬囮嚢l(fā)涼的低沉的呻吟聲和樹林中間忽隱忽現的黑影。 到目前為止,這些故事都沒有讓開發(fā)商望而生畏。奧杜邦學會將這塊地產的一角保護起來,變成了一個頗受歡迎的自然保護區(qū)。目前有麻省大學的一所新實驗室正在施工中,而麥特攀的市民紛紛謠傳說這里要新建公共住宅區(qū),或者是一所新的高中。 進步無處不在,即使是鬧鬼的精神病院。 鮑比轉過公墓遠處的拐角,終于看到了這場警察的派對。左邊角落:巨大的光束穿過骨架般的山毛櫸,在沒有月光的漆黑的夜里顯得尤為耀眼。等其他警車快速開上這條通向這塊地產某個角落的蜿蜒小路時,更多的燈光——小小的紅藍色亮點——成“之”字形穿過樹林。他等著這個舊醫(yī)院——一片較小的三層樓的廢墟映入眼底,但是巡邏車卻改變了方向,駛向更深處的樹林。 蒂蒂沒有撒謊。波士頓警局有案子,而且從車隊規(guī)模來看,還是個不小的案子。 鮑比結束了他的公墓繞行,距離預計到達時間還有一分鐘,他穿過大開著的黑色大門,駛向山上的廢墟。 他幾乎頃刻間就開到了第一個巡警跟前。這位波士頓警局的警察站在路中央,身穿橙色安全背心,手里拿著強光手電筒。這孩子看起來似乎才剛到長胡子的年齡,但是在檢查鮑比的徽章時卻努力地板著臉,然后當他發(fā)現鮑比是州警廳來的,還表示懷疑地咕噥著:“確定你找對地方了嗎?” “不知道。我在導航中輸入‘犯罪現場’,結果就到這兒來了! 孩子一臉茫然。鮑比嘆了口氣:“是華倫警探的私人邀請。如果有問題,你可以直接問她! “你是說華倫警長?” “警長?好,是的,是的! 孩子將鮑比的證件交還給他,鮑比向山上開去。 第一棟廢棄的建筑出現在他的左邊,多格的窗戶反射著前燈的兩道光線,磚砌的房子塌落在地基上,大門緊鎖,屋頂從里到外裂開了。 鮑比向右拐去,經過了第二棟房子。這一棟小一點,失修的狀況也更加嚴重。路邊一輛接一輛停滿了車,警車、急救車和犯罪現場勘查的車都在給自己搶著位子。 但是,聚光燈在更遠的地方召喚著,遙遠的亮光在被黑暗籠罩的樹林深處閃耀。鮑比可以聽得見發(fā)電機的轟鳴,那是被裝在犯罪現場貨車上運來給這個派對供電用的。顯然,他要走一小段山路了。 他將車停在三輛巡邏車旁邊一塊雜草叢生的地方,拿上手電和紙筆,然后想了一下,又拿上了厚夾克。 十一月的夜晚很涼爽,氣溫還不到華氏四十度,薄霧彌漫。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但是手電筒的光束照亮了被先他而來的調查員們踩出來的一條小徑。他的靴子踩上去,發(fā)出響亮的噔噔聲。 他仍然能聽見發(fā)電機的聲音,但是沒有人聲嘈雜。他彎著腰,低著身子在矮樹叢里走著,感覺腳下沼澤般松軟的泥土。他走過一小塊空地,旁邊是個垃圾堆——腐爛的木材、磚塊以及一些塑料桶。非法傾倒物料這幾年一直是個問題,但多數都還有個界限,而這一堆實在是太深了,或許是精神病院自己剩下的,也可能是最近正在施工的某個建筑工程剩下的。老的,新的,這種光線下他可沒法分辨。 噪聲越來越大,發(fā)電機的嗡嗡聲已經變成了巨大的轟鳴。他將頭縮進外套衣領里,遮住耳朵。作為有十年經驗的老警察,鮑比參與過不少犯罪現場,他熟悉這種噪聲,這種氣味。 但這是他作為一名警探的第一個現場,他想這大概就是感覺如此不同的原因吧。然后他走過另外一條小徑,隨即突然停住。 人,到處都是人。大多穿著西服,大約十五、十八個警探和十來位穿警服的警察,然后是幾個頭發(fā)花白、穿著厚羊毛大衣的高級警官,他們中大多數是鮑比在給其他大人物舉行的各種退休宴會上認識的。他看到一個攝影師,四名犯罪現場技術人員,最后是一名女性——如果記憶沒錯的話,她應該是助理檢察官。 人實在太多了,尤其是鑒于波士頓長期以來要求每個進入現場的人都要寫一份書面報告的政策。呆頭呆腦的巡警,甚至更重要的一些人,通常都是不準進入的。 但今晚所有人都在這兒,在刺目的聚光燈下踱來踱去,不停跺著腳取暖,F場看起來就在空地上支起的藍色遮陽篷那里,但從這個角度,鮑比還看不出有任何尸體的痕跡或者犯罪現場的跡象,即使上面鋪著保護性的防雨布。 他看見一塊場地、一個帳篷和很多安靜的死亡調查員。 這使他背后陣陣發(fā)涼。 一陣沙沙聲從左邊傳來,鮑比轉過身,看見兩個人從另一條小路走進了空地。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穿特衛(wèi)強實驗衣的中年女性,身后是個年紀較輕的男人——她的助手。鮑比立刻認出了這個女人——首席法醫(yī)辦公室的克里斯蒂?卡拉漢?ɡ瓭h是指定的法醫(yī)人類學家。 “啊,見鬼! 更多的動靜。蒂蒂神奇地出現在藍色遮陽篷下面。鮑比的目光從她蒼白、五官精致的面龐轉到她特衛(wèi)強保護下的衣服,又轉到她身后墨汁般的黑暗。 “啊,見鬼!彼止緡伭艘痪,但已經太遲了。 蒂蒂徑直朝他走來。 “謝謝你趕來!彼f。片刻的尷尬,兩人都在想他們是該握手、貼面,還是其他什么。蒂蒂終于伸出手來,問題解決了。他們是職業(yè)上的熟人。 “不想讓一位警長失望!滨U比慢條斯理地說。 蒂蒂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承認了她的新頭銜,但沒做任何評價,現在可不合時宜。 “攝影師已經完成了首輪拍攝,”她輕快地說,“等攝像師一完工,你就可以下去了。” “下去?” “現場在地下,入口在遮陽篷下面。別擔心,我們裝了梯子,所以進去很方便! 鮑比想了一會兒:“有多大?” “內室大約六乘十英尺大,一次最多進三個人,否則轉不開身! “誰發(fā)現的?” “幾個孩子。我猜,是昨晚發(fā)現的,是在一起喝酒或干其他什么好事的時候。然后想著今晚帶上手電再來一趟會很酷。他們再不會干這事了。” “他們還在這兒嗎?” “不,急救醫(yī)務員給他們打了鎮(zhèn)靜劑,把他們帶走了。這樣最好,他們對我們也沒什么用。” “不少警探來了啊!滨U比說道,環(huán)顧著四周。 “是的! “現在是警長了?” 蒂蒂抿了下嘴:“只是運氣好! “抱歉,蒂蒂! 她做了個鬼臉。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的臉更加陰沉了!笆堑模皇呛f! 身后傳來清嗓子的聲音。“長官?” 攝像師從防雨布下出來了,等待著蒂蒂的指示。 “一會兒再拍攝一次,”蒂蒂對攝像師說,身子轉向聚集的人群,“大約一小時一次,及時更新。你可以喝點咖啡,面包車里有暖水瓶。但是要密切注意,基諾,以防萬一! 這名警官點著頭,然后朝車子走去,發(fā)電機正在那里大肆轟響著。 “好的,鮑比。到我們了! 她徑直向前走,都沒有看看他是不是跟在后面。 藍色遮陽篷下面,鮑比看到的是一堆特衛(wèi)強連體工作服、短靴和發(fā)網。他將這無紡布套在衣服外頭。蒂蒂則脫下她踩臟的靴子,換了雙新的。堆放的工作服旁邊是兩個防毒面罩,蒂蒂沒有戴,他也沒有。 “我先下,”蒂蒂說,“到了下面我喊一聲‘安全’,然后你再下來。” 她朝后面打了個手勢。鮑比借著從地表大約四平方英尺的開口處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看去,金屬梯的頂端伸出在地面入口之外,這給了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他應該很清楚將會看到什么。 突然間,他明白了;他明白為什么蒂蒂給他打電話,知道等他走下洞穴時將會看到什么。 蒂蒂用手指尖輕碰了一下他的肩,這個觸摸嚇了他一跳,他向后縮了縮,她立即把手拿開了。她藍色的眼睛充滿憂郁,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有點過大了。 “五分鐘后見,鮑比!彼届o地說。 然后順著梯子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她的聲音:“安全!” 鮑比走下了這個深淵。 3 下面并不黑。角落里放置了聚光燈,頂上掛著可移動光帶;現場技術人員需要亮光來進行他們繁重的工作。 鮑比仔細注視著前方,用嘴輕輕地呼吸著,一點一點地觀察著現場。 暗室很深,至少有六英尺高,很容易就碰到他的頭頂,寬度足夠三個人肩并肩站齊,他前面還有將近兩人身長。不是普通的污水池,他想,而是有目的地費力挖出來的。 氣溫涼爽,但并不寒冷,這讓他想起了他在弗吉尼亞參觀過的洞穴:氣溫一直保持在華氏五十五度,就像是一臺可以步入的大冰箱。 氣味并不像他擔心的那樣難聞,泥土味里夾雜著些許腐爛的味道。無論這里曾發(fā)生過什么,現在都已經結束了,所以那位法醫(yī)人類學家才現身這里。 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摸了下暗室的土墻,夯得很結實,有些小的隆起,不是使用鐵鍬留下的那種崎嶇不平,這里的空間還沒能大到足以進行那樣的勞動。他推測這個大洞一開始是用反鏟挖土機挖出來的,然后又別有用心地將排水溝聰明地重新進行了處理。 他向前走了兩英尺,走到第一根支撐梁跟前,這道梁年久失修,有些破裂,寬兩英尺長四英尺,構成了拱懸于整個房間之上的粗糙撐墻的一部分。第二道撐墻在離第一道三尺開外的地方。 他用手指尖摸了摸頂篷,不是土的,是膠合板。 蒂蒂看見了他的動作!罢麄頂篷都是木頭的,”她補充道,“上面全是土和瓦礫,除了出口,他在那里放了個沒有遮蔽可以開關的木板。我們剛到時,這里看起來就像是隨意堆放的建筑垃圾,你怎么也想不到……你怎么也想不到……”她嘆了口氣,眼睛低垂下來,然后又好像是要盡量使自己不再想它。 鮑比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這里還算干凈,裝修很簡單:梯子旁邊是個五加侖的大桶,刻在上面的字因為時間太久而褪掉了,只剩下些模糊的印跡;一張折疊金屬椅,四邊生滿了銹,靠放在左邊的墻上;一個金屬置物架,超過了遠處那面墻的長度,上面蓋了張快要粉碎的竹制百葉窗。 “原來的梯子呢?” “金屬鏈索,”蒂蒂回答道,“我們已經裝進袋子作為證據了! “遮住入口的膠合板,你是這樣說的嗎?周圍有木棍嗎?” “一根長約三英尺、直徑一點五英寸的木棍,樹皮已經腐爛,如你期望的是撬開這個膠合板蓋用的! “這些架子呢?”他向前走了一步。 “先別看!”蒂蒂厲聲說道。 他聳了聳肩,借以掩飾自己的吃驚,然后轉過臉看著她;這畢竟是她的現場。 “我沒有看到任何證據!彼K于說話了。 “做得非常干凈,兇手似乎已經停手,他只是用過這個地方。但我可以打賭,過不多久,他有一天又會開始的! 鮑比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但她沒有做進一步解釋。 “感覺很舊!彼f。 “已經廢置了!钡俚僭敿氄f道。 “有大門嗎?” “沒有什么科學的東西,我們要等克里斯蒂的報告。” 他又等了一下,但她又一次拒絕提供任何額外的信息。 “是的,好吧,”過了一會他說,“看起來這是他的作品,你我只有一些二手信息而已。你和勘查原始現場的警探們接過頭了嗎?” 她搖了搖頭!拔覐奈缫咕鸵恢痹谶@兒,沒有時間看舊案文件,那是很多年前了,不管是哪些警官接手的,他們現在也快要退休了! “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八日!滨U比輕輕地說。 蒂蒂嘴角緊繃!熬椭滥銜浀谩!彼淅涞剜洁熘K沽苏辜绨颍骸斑有什么?” “那個坑小一些,長六英尺寬四英尺。我不記得警方報告提到過支撐梁。我想,應該說那個沒有這個復雜。上帝,看報紙真的和親眼目睹不一樣啊,上帝! 他又摸了下這面墻,感覺著硬邦邦的泥土。十二歲的凱瑟琳?加農在第一個土牢里待了將近一個月,住在不知時間空無一人的黑暗中,時不時來看她的只有俘獲她的兇手,把她作為自己私人性奴的理查德?翁布里歐。感恩節(jié)前獵人們偶然發(fā)現了她——他們在膠合板蓋上輕拍時驚訝地聽到里面?zhèn)鱽砦⑷醯暮敖新。凱瑟琳獲救了;翁布里歐鋃鐺入獄。 故事到這里就應該結束了,但是它沒有。 “我不記得審判翁布里歐時還提到其他的受害者!钡俚僬f話了。 “是的! “那也并不意味著他之前沒有干過。” “是的。” “她有可能是他的第七個受害者,或者第八個、第九個、第十個,他不是那種會主動交代的人,所以什么都有可能! “是的,什么都有可能!彼靼椎俚俸竺鏇]說的話。并且似乎他們也不能問。翁布里歐兩年前就已經死了,被凱瑟琳?加農開槍打死,這次事件也敲響了鮑比停止事業(yè)生涯的喪鐘?尚Φ氖怯行┌缸訒恢毖永m(xù)、延續(xù)、延續(xù),甚至到幾十年之后。 鮑比的目光轉回到被蒙著的擱架上,他注意到蒂蒂仍在回避。蒂蒂在凌晨兩點打電話給他不是為了要看這個地下密室,波士頓警察局簽發(fā)紅色部署文件可不是為了這個幾乎空無一物的坑。 “蒂蒂?”他輕聲地問。 她終于點了點頭!澳阕詈米约嚎匆幌拢@些是沒有獲救的,鮑比,這些是被遺留在黑暗的地下的! 鮑比小心卷著百葉窗,繩索已經老化、腐爛,細小的竹條有些已經碎裂,翹起在繩子上,使葉片很難被卷起來。他能聞到更濃烈的臭味,甜的,像醋味。他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他要努力使自己的心跳平緩。 要沉浸其中,又要游離之外。要超然、鎮(zhèn)靜、聚精會神。 第一個葉片卷起來了,接著是第二個。 他目瞪口呆。 袋子,明顯是塑料垃圾袋,有六個,擱架上面三個,下面三個,并排放著,頂端綁得很整齊。 袋子,六個,明顯是塑料袋。 他搖晃著向后退去。 沒有言語。他能感覺到自己張大了嘴,但是什么也沒有說,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只是看著,傻傻地看著,因為這樣的事不可能存在,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的。他的腦子看到了,卻排斥著,看到影像然后又和它進行著激烈斗爭。他不會……這不可能…… 他的背碰到了梯子,他到了后面,緊緊抓著冰冷的金屬梯以便那粗糙的邊角可以給雙手帶來刺痛感。他全力體會著這種感覺,這種痛楚。這讓他終于冷靜下來,沒有大叫出來。 蒂蒂指著上面的頂篷,掛著一條光帶。 “這兩個鉤子不是我們加的,”蒂蒂靜靜地說,“它們本來就在那兒。我們沒有發(fā)現任何燈籠,但我推測……” “是的,”鮑比聲音嘶啞地說,仍然在用嘴呼吸著,“是的。” “當然,還有那椅子! “是的,是的,那該死的椅子。” “這是,呃,濕木乃伊化,”蒂蒂說,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但是在極力控制著,“這是克里斯蒂給它的稱呼。他將尸體綁住,放進垃圾袋里,然后拴住口。尸體開始腐爛時……呃,液體沒法流出;旧蟻碚f,這些尸體是腌泡在自己的液體里! “這個雜種! “我恨我的工作,鮑比,”蒂蒂突然輕聲說,毫無掩飾地,“哦,上帝啊,我從來沒想過看到這樣的景象。”她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有一剎那,他以為她會崩潰,但是她控制住了。然而她卻轉身離開了金屬架。即使是名老警察,有些事也還是難以承受的。 鮑比要努力松開他緊抓著金屬梯的手。 “我們應該上去了,”蒂蒂說,語速很快,“克里斯蒂可能在等著,她要來取這些袋子! “好的!钡撬麤]有轉向梯子,相反,他走回到掀開了的金屬架旁,去面對這副他大腦無法接受但卻難以忘記的景象。 因為時間太久,這些尸體已經變成了紅褐色,它們不是他在埃及木乃伊電視節(jié)目上看到過的那種干巴巴的空殼,它們看起來很強健,幾乎和皮革一樣堅韌,五官仍然清晰。他能看見那些屈膝彎著的腿和輕輕環(huán)繞腿上異乎尋常地細小的手臂;他能數出十個手指,緊緊扣在腳踝上;他能看清每一張面孔、凹陷的臉頰以及放在膝蓋上的尖尖的下巴。她們雙眼緊閉,嘴巴縮攏,頭發(fā)緊貼頭骨上,長長的發(fā)綹遮住了肩膀。 她們很小,赤裸的,都是女孩,孩子,還只是孩子,蜷縮在透明垃圾袋里,再也沒能逃脫出去。 他現在明白為什么上面的警探都一句話不說了。 他伸出一只戴著手套的手,輕輕觸摸著第一個袋子。不知道為什么,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手指落到一條細細的金屬鏈上,他把它從塑料袋口的褶皺里拉了出來,看到了一個銀質盒式小墜子,上面有一個名字:安娜貝拉?M.格蘭杰。 “他竟然給她們貼了標簽?”鮑比惡狠狠地罵道。 “更像是紀念品,”蒂蒂站到他的身后,戴著手套的手伸到第二個袋子后面,小心地翻出了掛在細繩上的一個破爛的小熊,“我認為……見鬼,我不知道,但每個袋子都有個東西,對他有某種特殊意義的東西,或者對她有特殊意義的東西! “上帝。” 蒂蒂的手現在搭在他的肩上,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下顎咬得有多緊!拔覀儽仨毶先チ,鮑比。” “是。” “克里斯蒂要干活了! “是! “鮑比……” 他猛地把手拉回,最后看了她們一眼,感受著這種壓力、需求,要將每個景象都印入腦中。似乎知道她們不會被人遺忘還能給她們帶來最后一絲安慰,似乎知道她們不是獨自身處黑暗對她們來說仍然十分重要。 他向梯子走去,喉嚨火辣辣地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次深呼吸,他跳出了出口,來到淺藍的防水布下面。 又回到了清涼朦朧的夜晚,又回到了聚光燈的亮光中,又回到了終于捕捉到新聞,現在正在頭頂上方盤旋的新聞直升機的喧囂中。 鮑比沒有回家,他應該已經回去了,因為他不過是來幫蒂蒂一個忙,證實她的懷疑,沒人會質疑他的離開。 他從現場勘查車里倒了杯熱咖啡,在車子邊靠了一會兒,讓轟鳴的發(fā)電機的白色噪音給自己片刻的緩沖。他沒有喝咖啡,只是用顫抖的手指轉動著杯子,一圈又一圈。 六點了,太陽隱約從地平線露出?死锼沟俸退闹謱⑹w運了上來,裝在黑色尸體袋里。三個一個輪床,分兩次運到了急救醫(yī)療車上。第一站是波士頓警局的化驗室,裝尸體的塑料垃圾袋要在那里進行熏蒸以獲取指紋。然后尸體要送去首席法醫(yī)辦公室的化驗室進行解剖。 克里斯蒂離開了,然后大多數警探也離開了。這類現場都由法醫(yī)控制操作,所以卡拉漢一走,也就沒什么可做的了。 鮑比倒出了冷掉的咖啡,將杯子扔進垃圾堆。 當蒂蒂終于走出樹林時,他正在她車里副駕的位子上等著。他們曾經相愛過,即使現在只是朋友,他還是將她的頭攬在自己肩上,抱著她,讓她哭。 4 我父親喜歡老話,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準備,在我父親眼里,就是一切。我們逃到馬薩諸塞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為我做準備。 我們從七歲孩子的《安全法則一○一條》開始:不要吃陌生人給的糖果;不要和任何人一起離開學校,哪怕是認識的,除非他或她能給出正確的密碼;不要走近向你靠近的車,如果司機要問路,叫他去問大人。找走失的小狗?叫他找警察。 半夜房間出現陌生人?要大喊、尖叫、捶墻。父親解釋說,有時候一個孩子要是受到過分驚嚇,她的聲帶可能發(fā)不出聲,那么就扔臺燈,踢倒桌子板凳,將小東西打碎,吹紅色緊急口哨,任何可以制造聲音的事。我甚至可以毀掉整個房子,父親答應我。那時,我的父母可沒有瘋。 要搏斗,父親跟我說,踢膝蓋骨,挖眼睛,咬喉嚨。搏斗,搏斗,搏斗。 年紀大一點后,我的課程也變得更為復雜。練習空手道增強技巧,加入田徑隊訓練速度,還有更高級的安全貼士。我學會隨時鎖上大門,即使大白天在家里也是;我學會開門前一定先看看貓眼,以及對不認識的人,一概不予搭理。 走路時要抬起頭,腳步要輕快。與人要有目光接觸,但持續(xù)時間不要太長,只要足夠讓對方明白你對環(huán)境很熟悉即可,不要引來不必要的關注。感覺不對頭,就應該跑向前面最近的人群,跟著他們。 如果我在公共澡堂受到威脅,要大喊“著火了”——人們對火警的反應快于強奸的呼救聲。如果在商場感覺到危險,迅速跑向最近的女性——女人更有可能采取行動,而男人往往不愿多管閑事。如果遇到持槍者,逃跑——即使是最熟練的神槍手,要打中移動的靶子也是很困難的。 離開家或工作場所時,一定要將車鑰匙拿在手里。走向車子時要將鑰匙像小刀一樣突出放在彎曲的手指之間。如果有陌生人站在身后,務必不要鎖上車門。上車前一定要先檢查后座。上車之后,要保持車門一直緊鎖;如果需要空氣,可以將一扇窗戶打開一英寸寬。 我的父親不相信武器;他從報上看到報道說,女人常會把槍弄丟,反而使自己處于不利。所以直到十四歲我脖子上都一直掛著個口哨,緊急時可以吹響,并總是隨身帶著球棒。 但是,那一年,我在當地健身房的初級拳擊比賽中擊倒了我的第一個對手。因為喜歡自由搏擊我放棄了空手道,事實證明我對此還挺擅長的。圍觀的人嚇壞了,被我放倒的男孩的媽媽說我是個怪物。 父親帶我去吃了冰激凌,說我做得很好!奥犞皇俏姨岢┝,但是如果你受到威脅,辛迪,不要退縮。你很強,出手很快,你有做拳手的天分。先出擊,再發(fā)問。要時刻準備著! 父親為我報名參加了更多的比賽,我磨煉了我的技巧,學會了集中自己的力量。我很快,很強,我的確擁有拳手的天分。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直到我開始贏得太多,而這理所當然會招來多余的關注。 再也沒有比賽,再也沒有生活。 終于,我當著父親的面把這些話扔了回去:“準備?我們一直在逃跑,這樣的準備有什么用?” “是的,親愛的,”父親不厭其煩地解釋,“但我們能夠逃跑正是因為我們有準備! 星巴克的早班一結束我就直接去了波士頓警察局。離開法尼爾廳,我只要走一個街區(qū)就可以到地鐵站,然后可以乘橘線到羅格斯大街。我前一晚做了功課,也做了相應的裝扮:低腰、破舊的牛仔褲,磨損的褲腳一直拖到地上,一件薄薄的巧克力色的女士背心套在黑色緊身長袖棉襯衫外面。腰上系了一條棕、黑、白、紅、藍色混合的圍巾,背著超大藍花單肩包。 我把頭發(fā)放了下來,黑色的頭發(fā)垂到半腰,耳朵上戴著巨大的銀耳環(huán),經過的人可能會認為我是西班牙人。我想這樣的裝扮對于我下午要去的地方可能比較安全。 州府大街和往常一樣熱鬧。我將代幣塞進投幣口,慢步走下臺階,迎面撲來任何地鐵站都不會缺少的強烈、濃郁的尿騷味。擁擠的人群是典型的波士頓特征——黑人、亞裔人、西班牙人、白人、有錢人、老年人、窮人、專業(yè)人士、工薪階層、小混混,都在這個五彩繽紛的城市畫面上漫無目的地打著轉兒。自由主義者喜歡這種垃圾,但我們大多數人只希望能中個大彩,給自己買輛車。 我看到一位老太太,和她十幾歲的孫女一起慢慢走著。我站到她們旁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既避免有侵入之嫌,又讓我能看到人群。我們都注視著遠處的墻,大家都小心避免著彼此的眼神接觸。 地鐵終于到站了,大家擁擠著向前,像是粘在一起似的,擠進了這個金屬管。然后所有的門“嗚”的一聲齊齊關上,列車在隧道里疾馳。 這一站沒有足夠的座位。我站在車里,扶著金屬桿。一個戴著頭帶、身穿超大T恤和寬松牛仔褲的黑人孩子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那位老太太。她對他說了聲謝謝,他說沒什么。 我從一邊挪到另一邊,眼睛注視著車門上方用不同顏色標出地點的交通圖,同時也在十分小心地觀察著這個空間。 離我右邊比較遠的地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亞洲男人,工薪階層,坐在那里,低著頭,垂著肩,剛剛辛苦過完了這一天。旁邊坐著的是剛才那個老太太,孫女站在旁邊。然后是四個十幾歲的黑人少年,穿著正式的幫派制服,他們的肩膀隨著列車有節(jié)奏地搖晃著,坐在那里,眼睛盯著地上,一句話也不說。 我身后是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女人,女人看起來像是西班牙人,六歲和八歲的孩子卻是白人,可能是個保姆,帶著兩個小孩去公園。 她旁邊是兩個十幾歲的女孩,都是時髦的都市打扮,編著辮子,巨大的鉆石耳釘在她們的耳朵上閃爍。我沒有轉移目光,而是像雷達似的盯住她們。女孩比男孩更加難以預料,因此也更加危險。男人會先擺出姿勢,女人往往直接就沖過來,如果你不讓步,她們就會亮出事先藏好的刀猛砍一通。 我對這兩個女孩倒不是很擔心,她們是已知的陌生人,而通常將你打倒在地的是那些未知的陌生人。 羅格斯大街到了,一切正常。車門打開,我離開了,沒有人多看我一眼。 我將包搭在肩上,朝臺階走去。 我從來沒有去過羅克斯伯里的新警察總部,只聽說過有關停車場的午夜槍殺以及人們在大門外被毆打的傳聞。顯然,新地點的選定旨在改善羅克斯伯里的某種政治命令,至少是想使這里的夜晚更加安全。但從我在網上所看來的,這似乎沒什么效果。 我將包緊貼在身體的一側,用腳掌走路,做好有任何突然舉動的準備。羅格斯大街地鐵站很大,擁擠又潮濕。我在人群中迅速地迂回穿梭,顯得果斷而堅定,因為迷路的人是不可能有這種神情的。 出了車站,走下一段很陡的臺階,我看到右邊高聳的無線電天線,然后心領神會。然而就在我沿著人行道走的時候,身后傳來輕蔑的叫喊聲:“看起來不錯,墨西哥人!想嘗嘗真正有肉的玉米煎餅嗎?” 我轉過身。三個黑人男孩。我朝他們豎起中指。他們只是大笑。領頭的,看樣子不過十三歲,抓著自己的襠部,現在輪到我大笑了。 這讓他們有點惱火。我轉過身,繼續(xù)走我的路,腳步平靜,速度均勻。我將雙手緊緊握成拳,好讓它們不再顫抖。 波士頓警局總部很容易就能找到。一方面因為它是矗立于一片正在施工的褐色住宅建筑之中的一棟巨大的、玻璃和金屬建成的大樓;另一方面,它大門入口的四周都設置了水泥路障,好像這座大樓實際上是位于巴格達的市中心似的。國土安全,讓人人周圍都是政府建筑。 我的腳步頭一次有些猶豫。既然昨晚我已做出決定,我就決不允許自己再想,我計劃過,行動了,現在我已經到這兒了。 我把包放下,拿出一件牛奶巧克力色的燈芯絨夾克穿上,這是我所能進行的最大程度的改裝了。因為這事關重大。我沒有證據,警察們只能選擇相信或者不相信。 大樓里,人們在金屬檢測儀前排著隊。負責的警察要求看我的駕照,他檢查了我的大包,然后用一種讓我主動坦白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是的,我是來警察局走私槍支、炸彈和毒品的。我沒什么可說的,然后他讓我過去了。 前臺的桌子上,我把那張報紙又拿了出來,再一次核對了警探的名字,雖然,說實話,我已經把她記在心里了。 “她在等你嗎?”身穿制服的警察神情嚴厲地看著我。他身材高大,留著濃密的小胡子,讓我立刻想起了丹尼斯?弗朗茲。 “不是! 又是一番上下打量:“你知道,她這幾天很忙! “告訴她安娜貝拉?格蘭杰在這兒,她會想知道的! 這名警察大概沒有很留心這個新聞。他聳了聳肩,拿起電話,跟什么人說了我的留言。然后又是聳聳肩,放下電話,叫我等著。 又有人站進隊伍里,所以我拿上包,緩緩走到了長長的拱頂會客室中央。有人在這里放了這個警局的歷史展示。我仔細端詳著每張照片,閱讀著那些標題,在展板前來回走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我的雙手顫抖得更加厲害。我在想趁現在還有機會我應該馬上逃走,接著又想如果能吐出來可能會好受一些。 終于聽見了腳步聲。 一個女人出現了,徑直向我走來,小直筒牛仔褲、細高跟靴子、緊身白領的襯衫,紐扣全扣,一把大槍系在腰間的皮套上,臉龐周圍是凌亂的金色卷發(fā)。她看起來像個封面女郎,直到你看到她的眼睛:果斷、直接、表情嚴肅。 那藍色的目光追尋到了我,剎那間她的臉色變了,她看起來像是見到了鬼魂一般,然后她將這里封閉起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的父親說錯了,生命中有些事情是你無法準備的,就像你還是個孩子時卻失去了你的母親,或者是在你還沒來得及憎恨你的父親前他卻已經早早地走了。 “怎么回事?”警長蒂蒂?華倫問道。 “我叫安娜貝拉?瑪麗?格蘭杰,”我說,“我相信你們正在找我! 5 波士頓重案組的辦公室看起來就像某個保險公司。明亮的光線、巨大的窗戶、十二英尺高的吊頂以及漂亮的藍灰色地毯。淡棕色的小隔間時髦又雅致,將這個沐浴在陽光之中的空間分割成了更小的一塊塊辦公區(qū)域。黑色的文件柜和灰色的吊柜上裝飾著各種植物、家庭照片和上小學的孩子最新的美術作品。 我發(fā)現整個布置讓人失望,虧得我還做了這么多年《紐約重案組》的忠實觀眾。 我們走進去時,接待員給了蒂蒂警長一個友善的微笑,她的目光又從我身上閃過,坦率而謙遜。我移開目光,手指不停擺弄著我的包。我看起來像名罪犯嗎?一名重要的線人又或者是受害者的家屬?我試圖從這位接待員的眼里看看自己,但什么也沒有。 華倫警長將我領到了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占據了絕大部分的空間,剩下的地方就只夠放幾張椅子了。我打量著四面的墻,看看有沒有我在電視里?吹降哪欠N單向透明玻璃鏡。墻上什么都沒有,刷得雪白雪白的。但我仍然不能放松。 “咖啡?”她輕快地問道。 “不用,謝謝! “水?汽水?茶?” “不用,謝謝! “你自便,我很快就回來! 她把我丟在房間里。我想這可能意味著我看起來不像是犯了罪。我放下包,環(huán)視著這個地方。沒什么可看的,只是沒事可做而已。 房間太小,家具太大。老實說,我討厭這里。 門再次打開,華倫回來了,這次還帶了個錄音機。我立即搖了搖頭。 “不! 她冷靜地看著我:“我想你是來這兒錄口供的! “不要錄音! “為什么?” “因為你們剛剛宣布了我的死亡,我想保持這樣! 她把錄音機放下但沒有打開。很長很長時間里,她一直盯著我;很長很長時間里,我也回盯著她。 我們一樣的身高,五英尺四英寸;體重也差不多。從她寬寬的肩膀、交叉的手臂上輕微的突起,我可以看出她也練習舉重。她身體一邊掛著槍,但是槍要拔出、瞄準、射擊,而我沒有這些限制。 想到這里,我稍稍松了口氣。我放下交叉的胳膊,坐下了。過了一會,她也坐下了。 門又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穿著褐色的褲子和深藍色長袖襯衣,腰上夾著警官證。又一個重案組的探員,我揣測著。他并不高大,五英尺十英寸或十一英寸,但是他有和他瘦削、棱角分明的臉龐十分搭配的瘦削、強健有力的體格。他一看到我,也是有點吃驚,隨后馬上控制住了,變得沒有表情。 他伸出手!傲_伯特?道奇警探,馬薩諸塞州警察廳! 我遲疑地和他握了握手。手指上有繭,抓握很有力,握手的時間持續(xù)得稍長。我知道他是在揣摩,試圖看穿我。灰色的眼睛很冷靜,用來打量獵物的那種。 “要喝點水嗎?喝點什么?” “她剛剛已經當了回瑪莎?斯圖爾特,”我用頭示意華倫警長,“不好意思,我只想快點結束這事! 兩名警探交換了下眼神。道奇拉了張椅子坐下,最靠近門的那張。這里顯得過于擁擠,我感到一股壓迫人的氣氛。我把雙手放到膝上,試圖讓自己不要慌張。 “我叫安娜貝拉?瑪麗?格蘭杰!蔽议_始說。道奇伸手去開錄音機,華倫輕輕碰了下他,制止了他。 “這是非正式的,”她告訴他,“至少現在是這樣! 道奇點點頭,我又深吸了一口氣,試圖理清我凌亂的思緒。過去四十八小時里我一直在腦子里演練這個故事,強迫性地看遍了有關在麥特攀發(fā)現的“墳墓”和從中找到的六具遺體的所有頭版報道,詳細情況還不清楚——法醫(yī)只能確認所有的遺體均為女性,警方發(fā)言人補充說這個墳墓可能有幾十年之久了,他們公布了一個名字:我的;其他人的身份還是個謎。 真實信息的缺乏和二十四小時要跟進的報道使得電視名人開始了瘋狂的猜測。這是以前黑手黨的垃圾場,可能是“白佬”巴爾杰留下的,馬薩諸塞州還在調查他的殺人情況;蛟S是這家精神病院曾經的墓地,或許是里面某個殺人成性的精神病人的可怕嗜好。是麥特攀的某個邪教組織,那些白骨都是塞勒姆女巫審判案的受害者。 人人都有自己的說法。除了我,我想。我真的不知道在麥特攀發(fā)生過什么。我現在在這里不是因為我能給警方什么幫助,而是因為我希望能從他們那里獲得一些幫助。 “我七歲的時候,一家人第一次逃亡。”我告訴這兩位警探,然后便以加速度迅速地將我的故事說了一遍。不停的逃亡,不斷的假身份,母親的死,然后是我父親的,素描的事我沒有說。 道奇警探記了一些筆記,蒂蒂?華倫大多數時間都盯著我。 我用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的速度講完了我的故事,沒有華麗的收尾,只是說完了而已。我的喉嚨現在覺得很干,要是剛才喝了那杯水就好了。我很尷尬地陷入沉默,很清楚兩名警探都在盯著我。 “你們哪一年離開的?”道奇警探問,手里拿了支鉛筆。 “八二年十月。” “你們在佛羅里達待了多長時間?” 我又盡力將清單從頭到尾羅列了一遍,城市、日期、化名。時間讓我對這些細節(jié)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我們是哪個月搬到圣路易斯的?我是在十歲還是十一歲的時候到了鳳凰城?還有那些名字……在堪薩斯,我們是姓瓊斯、詹金斯還是約翰遜?諸如此類。 我的語調越來越不確定,越來越有自衛(wèi)性,而他們還沒有問到關鍵問題呢。 “為什么?”我的地理課剛完結,華倫警長就很直白地問。她攤開手,說:“故事很有趣,只是你從沒說過你家人為什么一直逃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父親從沒透露過任何細節(jié),他覺得擔心應該是他的事,而我的事就是做個小孩! 她揚起了眉。我不能責怪她。十六歲的時候,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這套陳詞濫調了。 “有出生證明嗎?”她清楚地問道。 “用我真名的嗎?沒有! “駕照,社??你父母的結婚證?全家福照片?你肯定有些什么! “沒有! “沒有?” “原始文件會被人發(fā)現,然后對你不利!蔽衣犉饋硐裰粚W舌的鸚鵡。很長時間以來我都希望自己能是只鸚鵡。 華倫警長向前傾了傾身子,近得我都能看見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由于睡眠不足或許還有沒有耐心而導致的細紋和蒼白的面頰!澳愕降诪槭裁磥磉@兒,安娜貝拉?你什么也沒告訴我們,什么也沒提供給我們。你是想上新聞嗎?這就是你的目的嗎?你承認了某個可憐的死去女孩的身份就是為了十五分鐘的名聲嗎?” “不是這樣——” “胡扯。” “我已經說過了,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打點行李,我沒想到拿上我的剪貼本! “這么巧! “嗨!”我開始火了,“你想要證據?那就自己去找。你們才是該死的警察。我父親在麻省理工學院工作,拉塞爾?沃特?格蘭杰,去查吧,他們肯定有記錄。我家住在阿靈頓橡樹街二八二號,去查吧,肯定也有記錄。去你們該死的檔案里去查吧。我們全家在午夜消失,我他媽肯定你們也有記錄。” “既然你知道這么多,”她針鋒相對,“為什么你自己不跟進調查?” “因為我不能問任何問題,”我發(fā)火了,“我不知道我在害怕誰!” 我突然從桌子邊退回來,對自己的失去控制感到很厭惡。華倫警長緩慢地直起身,和另一位警探交換了一下眼色,也許只是要讓我惱火。 華倫站起來,離開了房間。我毅然盯著對面的墻,不想為取悅道奇警探而先打破沉默。 “喝水嗎?”他問。 我搖了搖頭。 “這樣失去了雙親肯定讓你很難過。”他小聲嘟囔著。 “哦,閉嘴。紅臉、黑臉,你以為我沒看過電影嗎?” 我們在沉默中坐著,直到門又一次開了。華倫帶著一個大紙袋回來。 她戴上一雙橡膠手套。她把紙袋放下,揭開袋口,從里面拿出一樣東西。它并不大,是根精致的銀鏈子,下面掛著一個橢圓形的盒式吊墜。孩子戴的。 她把它放在戴著手套的手掌上,讓我看它的正面,有回旋的金絲鑲嵌。然后她打開它,里面是空空的橢圓形的兩半。最后她又把它反過來,背面刻著一個名字:安娜貝拉?M.格蘭杰。 “你能跟我說說這個項鏈嗎?” 我盯著項鏈很久,云里霧里一般,我認真地在腦海中搜索著。 “這是個禮物!弊詈,我小聲地說。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我的喉嚨,好像項鏈仍然掛在那里,我的皮膚仍能感到那銀質的冰涼似的!八艺f不能留著它! “誰跟你說的?” “我父親。他很生氣!蔽艺A苏Q郏胍貞浧鸶嗟募毠(jié),“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生氣,我確定我不知道。我喜歡這個項鏈,我記得它很漂亮。但我父親看到它時,卻讓我把它摘下來,告訴我必須扔掉它! “你扔了嗎?”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我抬起頭看著他們,突然一陣害怕!拔易叩嚼芭赃,”我低聲說著,“但我沒法讓自己就這樣把它丟進去。它這么漂亮……我想或許我應該等等,他也許會改變心意的,讓我再戴一下。我最好的朋友出來看我在干什么。” 兩個警探都把身子往前傾了傾;我能感覺出他們突然而來的緊張,我知道他們現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多麗?彼得拉切利。我把項鏈給了多麗,告訴她可以借用,我想著自己以后還能拿回來的,可以在父親不在身邊的時候戴一戴。只是,再沒有以后了。幾個星期后我們收拾了行李,我從此再也沒見過多麗! “安娜貝拉,”道奇警探靜靜地問,“誰給你的這個項鏈?” “我不知道。”我的手指揉著我的太陽穴,“一個禮物,放在門廊上,包在《花生》漫畫包裝紙里,給我的,但是沒有留言。我喜歡它,但是我的父親……他很生氣。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當時還有其他東西,一些小的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是都沒有像這個鏈子那樣讓父親那么生氣! 又是一陣沉默,然后道奇警探又問:“理查德?翁布里歐這個名字對你有任何意義嗎?” “沒有! “博蘇先生呢?” “沒有。” “凱瑟琳?加農呢?” 華倫對他投以一記突然的、敵意的一瞟。但是我不記得有任何意義,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 “你們是在某具尸體上找到這個項鏈的嗎?所以你們才會認為那是我?” “我們不能對任何沒有結案的調查給予任何評論!比A倫警長飛快地說。 我沒有理她,我的目光仍然盯著道奇警探。“是多麗嗎?你們找到的是她嗎?她怎么了?請……” “我們不知道!彼麥厝岬卣f。華倫皺了皺眉,然后又聳了聳肩。 “確認尸體身份要幾個星期,”她突然插嘴進來,“現在我們還不能確認任何事! “所以這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 我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這個消息讓我覺得心里發(fā)涼,身體也顫抖起來。我把左手握成拳頭,抵著我的胃!澳銈兡懿椴樗龁?”我說,“輸入她的名字,看看她有沒有地址,駕照。新聞上說尸體都是孩子,是的。所以如果她有駕照的話……” “我們肯定會查的!比A倫警長說。 我不喜歡這個回答,我的視線又轉向了道奇警探,我知道我是在乞求,但我就是忍不住。 “不如把你的電話留下,”他說,“我們保持聯(lián)系! “不要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們打。”我嘟囔著。 “沒關系。歡迎隨時聯(lián)系我們! “還有,如果你想起了有關這個項鏈的更多的事……”華倫警長提醒道。 “我就把故事賣給有線新聞臺! 她看了我一眼,但我沒有理會!八麄儾粫饶愀幌嘈盼业,我可不會死而復生! 我站起來,抓上我的包,留下了住宅電話,因為一些溝通渠道很明顯還是必需的。 最后站在門口時,我又猶豫地問道:“能告訴我她們發(fā)生什么事了嗎?那些女孩們?” “我們還在等檢驗報告!比A倫警長,一如既往的官腔。 “但這是謀殺,對吧?六具尸體,全在一個墳墓里……” “你去過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嗎?”道奇警探平靜地插問到,“你父親去過嗎?” 我搖了搖頭。關于這個地方,我只從地方新聞上聽到過有關的房產開發(fā)大戰(zhàn),即使我小時候知道這個瘋人院,現在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華倫警長陪我下了樓,我們一路沉默,只有鞋跟響亮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在樓道回響。 到了樓下,她推開通向大廳的沉重的金屬門,另一只手遞給我一張名片。 “保持聯(lián)系。” “當然。”我說,一點也不相信。 她直直地看著我。“安娜貝拉——” 我立刻搖起頭!八釈I,叫我塔尼婭?尼爾森,這樣比較安全。” 她又是揚眉。“塔尼婭,如果你想起更多有關那條項鏈的事,或者在你離開這里之前……”我不得不又笑了一笑!皠e擔心,”我告訴她,“我知道如何盡可能避而遠之的!蔽页隽瞬AТ箝T,走進這秋天的明朗,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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