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1939。在盧比揚卡監(jiān)獄深處，一位年輕的檔案員被委派查證一篇未署名的小說。伊薩克?巴別爾——這位《紅色騎兵軍》的偉大作者，政治犯，在一生中最后的日子里被禁止寫作。他最后的作品被交給了檔案員帕維爾?杜布若夫。帕維爾的責(zé)任是銷毀它們，一如他之前銷毀的別的文件、檔案。與巴別爾面對面的交流給他帶來了情感上的跌宕，加之他生活中所遭遇的種種事件，最終導(dǎo)致了一個魯莽的、不計后果的決定……
作者簡介：
特拉維斯?霍蘭（TravisHolland）美國小說家，兩項霍普伍德獎得主。其作品常見于《閃光列車》（GlimmerTrain）、《五點》(FivePoints)、《犁刃》(Ploughshares)等。本書為他的第一部小說，當(dāng)年便位列英國《衛(wèi)報》年度圖書、英國《都市報》最佳小說、英國《金融時報》年度最佳圖書、美國《出版商周刊》年度最佳圖書榜單之上，并獲得美國巴諾書店“發(fā)現(xiàn)新人獎”（2007年）、VCUCabell最佳小說家獎（2008年），入圍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xué)獎（2009年）。譯者簡介：楊晉上海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美國戲劇、文化及翻譯。譯著有《戲謔》（合譯）、《聚焦》、《莎拉的禮物》等。極富感染力地描繪了在斯大林時代的蘇聯(lián)充滿疑懼的幽閉生活，亦是對文學(xué)及其價值最有力的頌詞�！獓HIMPAC都柏林文學(xué)獎評語讀霍蘭的小說不免讓人回想起《竊聽風(fēng)暴》……一部震撼人心的杰出小說�！抖际袌蟆坊籼m的文風(fēng)里有一種安靜的真實，你很容易被吸引進去，而且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椅子邊緣，無聲地為他的人物們鼓勁。一本讓人心碎又難以忘懷的作品�！秷D書館周刊》寧靜而神奇的書——敘述遙遠的時代、地方卻具有令人驚異的說服力，展現(xiàn)困在歷史的窘境里的那些生命時又是那般感人�！说�?霍?戴維斯（PeterHoDavies）1他們的見面其實緣起一樁小事：有一篇無標(biāo)題亦無署名，而且怎么看都不完整的小說，實施抓捕的官員在匆忙之中忘了把它記錄到證據(jù)清單上。這種事情要是放在一年前——那時的盧比揚卡可是熱鬧得很，一到晚上整個莫斯科都好像屏住了呼吸，每天早晨都會有新的一批被沒收的手稿放在帕維爾的桌上——包管沒人會再看上一眼，更別說安排讓這個檔案員著實懼怕的面對面交談了。巴別爾已經(jīng)認罪。區(qū)區(qū)一篇小說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也救不了他。不過庫提勒夫仍然堅持要正式地解決這件事，而且由于帕維爾現(xiàn)在要聽從這位抱負不凡的年輕中尉的命令，這篇小說作者的身份問題必須得到解決，就算只是為了記錄到證據(jù)清單而已。為了這個目的，樓上已經(jīng)留出一間空的辦公室。約定好的這個早晨如期而至。正當(dāng)?shù)谝魂嚦林氐挠甑伍_始落在樓下陰郁的院子里時，衛(wèi)兵在門上叩了一下，巴別爾進來了�！拔艺郎�(zhǔn)備沏茶呢。”帕維爾主動打了個招呼。窗戶旁邊的桌上擺放著一個電茶炊、托盤、幾個茶杯和茶匙，還有黑乎乎的錫罐子，這些都是這間辦公室的前主人留下的，不過現(xiàn)在斯人已去。書桌后的墻上曾經(jīng)掛著一排照片的地方，灰泥明顯淡了很多，只剩下了幾個釘子。“請坐下吧�！边^了一會兒巴別爾好像才聽到帕維爾的聲音，他點點頭，坐了下來。他胡子拉碴，右眼下有一道變淡的傷痕，嘴唇上覆蓋著一層像曬干的鹽一樣的薄膜。他的外衣皺巴巴的，萎蔫的襯衣領(lǐng)口歪斜地倒在外衣翻領(lǐng)上。最終讓帕維爾覺得不安的是，作家的眼鏡不見了。不知怎的他希望看到巴別爾像書皮上的照片里的那個樣子。帕維爾把空壺從電茶炊上拿了下來�！拔胰ス嗨！逼鸪蹰T口站崗的年輕衛(wèi)兵只是呆呆地盯著茶壺看，好像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茶壺似的。他頂多不過二十歲，有著和農(nóng)民一樣的遲鈍眼神，或許是個背井離鄉(xiāng)的農(nóng)民的兒子，跑到莫斯科來試試運氣。不管他是誰，他臉上的表情卻是令人再熟悉不過了�！八��！迸辆S爾嘆了口氣，把茶壺遞了過去。他很想回到基洛夫?qū)W院的教室里，站在一群跟這個衛(wèi)兵差不多大的男孩面前，大聲地朗讀托爾斯泰的作品。伊萬?伊里奇的生活非常簡單，非常平凡，因此也是非�？膳碌�。他以前的那些學(xué)生來自或是貧窮或是富裕的家庭，出生在革命的陰影下，他們那一代人現(xiàn)在加入了不計其數(shù)的、在集體進步的旗幟下行進的大軍，而他們曾經(jīng)的老師們卻無奈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帕維爾被任命到特別檔案處工作已有兩年半時間，在上個五月庫提勒夫到來之前，他一直是獨自一人。帕維爾痛苦地意識到他曾經(jīng)是多么幸運，多么幸福。要是能再次手里拿著書站在他的學(xué)生面前，他什么都愿意放棄。伴隨著雨出現(xiàn)了一種不真實的朦朧薄暮。整個禮拜天氣都是這個樣子。帕維爾坐了下來，拉了拉桌上臺燈的黃銅吊鏈開關(guān)，吊鏈碰到了綠色的玻璃燈罩，發(fā)出了輕柔的咔噠聲�！拔乙恢毕Ｍ芎芸斐鳇c太陽。”他說道，試圖掩蓋他的緊張。能遇到像巴別爾這樣享有盛名的作家，這種事可不是每天都會發(fā)生的。他問道：“您餓了嗎？如果想吃東西的話，我可以讓人送點上來�！薄爸x謝你，不用了。”語調(diào)很高，幾乎帶著呼吸聲的嗓音。巴別爾甚至不愿意看著他的眼睛。帕維爾坦然地看著巴別爾臉上的傷痕，然后看向別處。衛(wèi)兵帶著茶壺回來了�；氐酱皯襞裕辆S爾把電茶炊裝好。隔壁電話響了一聲，有人接聽了電話。一道淡淡的光灑在升溫中的電茶炊的圓邊上，在帕維爾撬開錫罐子的時候，這道光又濺落在他的手上。罐子里的茶只剩一點點了，他把黑色的粉末狀茶葉倒到待煮的茶壺里，就好像是倒沙子一樣。罐子在光線中傾斜時，帕維爾瞥見了自己在罐子上模糊的映像。然后他回到了桌子旁�！皺z查員同志，我可以問個問題嗎？”“我不是檢查員，”帕維爾很快地說，“我在下面的檔案處工作。”他向前弓了一下身，用手指擦了擦巴別爾的文件夾上的綠色紙板。一條粉紅色緞帶打了個優(yōu)美的結(jié)，綁住了文件夾。“其實，”他補充說，“我以前是個老師，信不信由您。我教的就是您寫的小說。”“我寫的小說。”“《紅色騎兵軍》里的。”那時候是允許教這些小說的，帕維爾心想。那時候這樣的教學(xué)是可以接受的，是安全的�！斑�有一些您后期的作品�！都�?德?莫泊�！肥俏覀�人最喜歡的。”巴別爾的小說他可是百讀不厭，開篇的幾句又浮現(xiàn)在帕維爾的腦海中：1916年冬天，不名一文的我?guī)е粡埣僮o照來到了圣彼得堡。阿里克謝?卡贊徹夫，一位俄國文學(xué)教師，把我?guī)У搅怂募抑�。俄國文學(xué)教師——這里邊的諷刺意味刺痛了他。巴別爾瞇斜著眼睛看著那本綠色的文件夾，一副呆滯而又有點茫然不解的神情，好像帕維爾用巧妙的戲法憑空把它從哪兒變出來一樣。接著他的眼睛又變得空洞了�！拔夷懿荒軉枂�，”巴別爾終于說道，“今天是星期幾？”“星期二�！薄艾F(xiàn)在是六月嗎？”“七月�！薄熬鸵呀�(jīng)是——”至少帕維爾覺得他聽見巴別爾這么說的。已經(jīng)是了。自從巴別爾被捕，自從在黎明時分那輛習(xí)慣不做任何標(biāo)記的汽車穿過巨大的黑門，載著他駛?cè)霕窍碌脑鹤�，才過了兩個月不到。是否他已經(jīng)失去了對時間的把握呢？又或者，帕維爾猜想，巴別爾純粹只是不形于色的震驚，震驚于他會如此迅速、如此完全地被打倒，震驚于他在短短兩個月里會變成一個被擊垮的、畏縮的、只剩一具空殼的男人，現(xiàn)在坐在這間幾乎被人遺棄的辦公室里。帕維爾記得他剛來盧比揚卡的頭幾個月，同樣也是殘酷的體驗，只不過把他的經(jīng)歷和巴別爾的相提并論有點大不敬。他所經(jīng)受的折磨連巴別爾的十分之一都還不到：每天都沒有覺睡，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有的只是威脅和毆打。帕維爾說道：“有人讓我——命令我來更正您檔案中的一處偏差。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薄笆裁礃拥钠�？”“我的上司在檢查您的檔案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本手稿，是一篇小說，相當(dāng)不凡的一篇小說。不過證據(jù)清單里沒有它的記錄，也就是說，在官方意義上，無法認定它是任何人的作品，也包括您在內(nèi)。也就是說，在官方意義上——”帕維爾感覺別扭地聳聳肩，“它不存在。就和我剛剛說的一樣，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您能看一眼，請告訴我您是否認得。沒戴眼鏡您能閱讀嗎？”“很勉強吧。他們跟我說，會把我的眼鏡還給我，”巴別爾說，“如果我合作的話。”合作。他的意思是交代，而且在交代的同時把其他人牽連進來�，F(xiàn)如今的人可不僅僅交代而已，還得要告發(fā)，熟人、同事、朋友，甚至是自己的家人。一張大網(wǎng)已經(jīng)罩住了巴別爾的生活，如果有的話，他已經(jīng)把哪些人扯進這張網(wǎng)里了呢？大概有愛森斯坦，那么愛倫堡呢？帕斯捷爾納克呢？像巴別爾這樣分量的人物告發(fā)的人至少也應(yīng)該和他一樣有名。每天早晨我都去停尸房和警察局那里閑蕩。帕維爾又一次往窗戶那兒走過去時，這句《吉?德?莫泊�！防锏脑捲谒哪X海里回響起來。電茶炊的水已經(jīng)開了，窗玻璃在蒸汽中閃爍著微光�！翱峙挛覀兊脤⒕椭群炔�，沒有糖。”他道了聲歉，往茶壺里注滿水。這時一輛轎車正駛?cè)霕窍略鹤永锏耐＼囄唬旯纹髟跉g快地刮著雨水，一會就停了下來。駕駛席的車門開了，浮現(xiàn)出一把雨傘，綻放在雨中。一朵黑色牡丹。停尸房和警察局，帕維爾想道，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會被人銘記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的遺產(chǎn)。“糖？”巴別爾問。好像這個詞他不認識一樣。“放在茶水里的。”巴別爾沉默不語�！拔铱梢宰屓怂托┻^來。”帕維爾提議，只不過一想到要面對那個年輕的衛(wèi)兵他就覺得很累。毫無疑問讓他心生倦怠的還有庫提勒夫那些煩人的、沒有意義的差使。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這位年輕官員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在帕維爾面前顯示權(quán)威的機會，就好像一條狗，就算是在花園里最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它都要抬起一條腿，給自己的領(lǐng)地做記號。不止一次帕維爾差點就想告訴庫提勒夫他沒必要這樣。他盡管來檢查檔案，任何一本文件夾都行。帕維爾把茶杯遞給巴別爾�！爱�(dāng)心，燙手�！卑蛣e爾端著熱騰騰的茶杯靠近胸口�！澳阋郧笆莻�老師�！边^了一會兒他說道。“對，教文學(xué)的�！薄拔膶W(xué)�！闭Z氣中既無諷刺，亦無憤懣。他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了身子。或許，帕維爾想，這杯茶水讓他振奮了起來�！澳阆矚g教書嗎？”巴別爾問�！胺浅Ｏ矚g�！迸辆S爾說道。雨水敲打著窗戶。帕維爾心不在焉地把頭發(fā)往后捋過去，感覺碰到了什么硬東西，原來手指間夾住了一片樹籽殼：一定是今天早上走路去公交站時，他家樓下的菩提樹上掉下來的。他把它放在桌面上�！澳摹都t色騎兵軍》，”他告訴巴別爾，“很受我的學(xué)生們的歡迎。男孩子，您知道的，他們都對戰(zhàn)爭感興趣。您的小說很讓他們著迷�！睍郎戏降臅窭飻[放著二十九卷莫泊桑的作品。太陽用它融化一切的手指撫摸著這些書的羊皮書脊。這是人的心靈長眠的宏偉墳?zāi)�。他腦子里沒法擺脫巴別爾的小說。他注意到巴別爾攤開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手指極輕微地顫動著，好像里面通著一股微弱的電流。突然間帕維爾震驚了，因為他意識到在他腦海里漂浮不去的小說正是從那只手，那些手指間流淌出來的。他可以想象那幾個能夠在阿斯塔波沃火車站里瞥見生命走到盡頭的托爾斯泰的幸運旅客，他們的心里一定也是同樣夾雜著敬畏和難以置信。外面走廊里傳來了鑰匙輕微的、有節(jié)奏的丁當(dāng)聲。盧比揚卡的監(jiān)獄條例規(guī)定，衛(wèi)兵和囚犯必須宣告他們的出現(xiàn)——要么用這種方式，要么用舌頭發(fā)出咔噠聲——這樣任意兩個囚犯都不可能出現(xiàn)偶遇的情況。這是在秘而不宣中一磚一瓦修建起來的機構(gòu)，這是一個自我封閉的世界。不過盡管他盡量不聞不問，有些故事還是慢慢地流到帕維爾這里，就好像水從一口被下過毒的井里滲出來一樣。曼德爾施塔姆，在長達數(shù)月的虐待后身體已孱弱不堪，他用刮胡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在衛(wèi)兵們沖進他的囚室時嘴里還喃喃地念著自己寫的詩句。皮利尼亞克，在劊子手拿手槍槍管頂著后脖子的時候，哭得像個孩子，癱靠在冰冷的地下室墻上。等一下，等一下。帕維爾問：“您還要茶嗎？”他注意到作家的手指已經(jīng)不再顫動。“是的。”帕維爾在為作家添加茶水的時候，巴別爾踟躕地說道：“我在想能否批準(zhǔn)我寫一封信。給我妻子的。”有一點茶水不小心濺落到杯子外面�！皩Σ黄�。”帕維爾說�！扒竽懔恕＿@封信會讓她寬心的�！薄安豢赡艿�。”帕維爾停了一會兒說。一早上都消散不去的倦怠之意突然壓住了他的心臟。“如果那是可以批準(zhǔn)的——”他把茶壺放回電茶炊上，“咔”的一聲，差點又濺出一些茶水。“抱歉，同志�！边@個詞——在現(xiàn)在的情形下是不可饒恕的——已經(jīng)說出了口，帕維爾想攔都攔不住。同志。他又緊張地補充道：“要知道，這并不是我愿不愿意幫助您的問題。我愿意。我自己也結(jié)婚了。”他停了下來，看著茶杯里浮在水面的一層油，不知怎的，這讓他想起了冰。春天里克里米亞大橋下骯臟的冰大塊大塊地折斷，然后被河水沖走。他記得他的妻子艾琳娜動身去雅爾塔之前那個一月的下午，他們走在列寧山下冬天渾濁的河邊。他記得她說她等不到冰完全融化的四月�！拔覍嵲谑懿涣硕�。有時候我想如果以后再也不用回到這里該多好啊�！焙髞碓谲囌緭肀Ц鎰e的時候，艾琳娜的嘴唇觸著他的耳朵，輕聲低語：“和我一起走吧，帕沙。求你了�！彼笠律系耐妹I(lǐng)從帕維爾的脖子上拂過，就像呼吸那樣輕柔。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他們兩人都明白帕維爾那個時候如果沒有他的上司們的批準(zhǔn)，是無法離開莫斯科的。不管怎樣，她問過他了，她用自己的方式試過了。帕維爾感覺到巴別爾在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拔业囊馑际�，我以前結(jié)過婚，”他告訴巴別爾，“我的妻子去年一月過世了�！卑蛣e爾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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