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繆塞中短篇小說選


作者:繆塞,李玉民     整理日期:2014-08-25 23:33:19

繆塞一生只活了四十七歲,除了三個優(yōu)秀的小劇本和幾首詩外,其余的作品都是三十歲以前完成的,因此,“青春”是繆塞作品的靈魂。本書收錄了繆塞的九篇小說,這些小說塑造了一系列的青年形象,呼喚和重審內(nèi)心的青春,把青春提到信仰的高度。作品中的青年終日無所事事,在情感面前放任自我,他們走到了人生的門檻,但又不肯跨進(jìn)社會,他們看清了世界的可怕,便更要固守青春的陣地,以此來抗拒社會對自由人性的禁錮。這些“世紀(jì)兒”用其特有的消極頹廢的態(tài)度詮釋著繆塞的名言:“除了愛情之外,最可寶貴的就是獨(dú)立精神!
  作者簡介:
  繆塞(AlfreddeMusset,1810-1857),法國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戲劇家、小說家。他出身貴族,以少年早慧、才華出眾而聞名,被稱為法國“浪漫主義的神童”。1833年他與女作家喬治·桑的相戀是其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diǎn),他的一系列偉大作品幾乎都是兩人愛情破裂后的產(chǎn)物。失戀帶來的極度痛苦、沉悶壓抑的社會背景、動蕩不安的時代變遷,造就了他的浪漫特質(zhì)。他的詩歌熱情洋溢,形式優(yōu)美,富有音樂感;他的小說形象生動,想象豐富,成功地刻畫了法國青年知識分子消沉頹廢的“世紀(jì)兒”形象。
  譯者介紹:
  李玉民,當(dāng)代著名的翻譯家,從事法國文學(xué)作品翻譯已有30年,譯著60余種,譯文超過2000萬字,其中有半數(shù)作品是國內(nèi)首譯。李玉民的“譯文灑脫,屬于傅雷先生的那個傳統(tǒng)”(柳鳴九語),譯序也多個人感悟,親切新穎,不落俗套,成為譯作的一道風(fēng)景。主要譯著:小說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巴爾扎克的《幽谷百合》,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基督山恩仇記》,莫泊桑的《一生》、《漂亮朋友》、《羊脂球》等;戲劇有《繆塞戲劇選》、《加繆全集·戲劇卷》等;詩歌有《艾呂雅詩選》、阿波利奈爾的《燒酒集》、《圖畫詩集》等。此外,編選并翻譯《繆塞精選集》、《阿波利奈爾精選集》、《紀(jì)德精選集》、米什萊的《鳥》、《海》、《山》;主編《紀(jì)德文集》(5卷)、《法國大詩人傳記叢書》(10卷)等。
  目錄:
  愛梅麗娜
  兩情婦
  雅沃特的秘密
  提香之子
  弗雷德里克和貝內(nèi)蕾特
  白烏鶇的故事
  皮埃爾與卡蜜兒
  一滴天露
  詩人墮落附錄繆塞生平及創(chuàng)作年表兩情婦
  一
  夫人,您相信一個人可能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嗎?這樣的問題,如果有人向我提出來,我就會回答絕不相信。然而,這種事情,還真發(fā)生在我的一個朋友身上,請聽我講一講他的故事,您自己再來判斷吧。
  要說明一個人何以產(chǎn)生雙重愛情,通常的辦法,首先就是借助于反差:一個女子個子高,另一個則矮;一個才十五歲,另一個已經(jīng)三十了。一言以蔽之,總想證明兩位女子無論年齡、容貌還是性情,都大相徑庭,方能同時引發(fā)兩種不同的戀情。我所講的事卻沒有向我提供這種情由,兩位女子反而有些相像。誠然,一位女子結(jié)了婚,而另一位是寡婦;一位富有,而另一位相當(dāng)貧窮。但是,她們倆年齡相仿,個子矮小,都有一頭褐色秀發(fā)。二人既非親姐妹,也不是表姐妹,看上去卻像一家人:都有一雙黑色大眼睛,都長得同樣?jì)尚,簡直就是一對孿生姐妹。您不必?fù)?dān)心這個字眼,夫人,這個故事的兩個人物不會弄混。
  在進(jìn)一步介紹這兩位夫人之前,先得談一談我們的男主人公。一八二五年前后,有個生活在巴黎的年輕人,往后我們就叫他瓦朗丹。他是個相當(dāng)古怪的青年,生活方式很奇特,作為研究人的材料完全可以提供給哲學(xué)家。這么說吧,他身上體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人格。您哪天若是碰見他,準(zhǔn)以為他是攝政時期攝政時期:1715年至1723年,法國奧爾良公爵攝政的時期。的一個花花公子。他言談輕浮,歪戴著帽子,一副紈绔子弟的快活神情,您見了準(zhǔn)能想起當(dāng)年某個穿“紅跟鞋”紅跟鞋:十七世紀(jì)法國貴族穿紅色后跟鞋,紅跟鞋即貴族,后又泛指風(fēng)流雅士。的形象。第二天再見到他,腋下則夾本書,步履匆匆,又是一副外省的樸實(shí)學(xué)生的模樣。今天,他可以乘坐豪華馬車,揮金如土;明天,要吃頓飯,就只能掏四十蘇對付了。除此以外,凡事他都追求盡善盡美,絕不嘗試有欠缺的東西。要娛樂就完完全全地娛樂,他可不是那種為了消愁解悶而買樂子的人。假如有個包廂看戲,那么他出門乘坐的馬車必得舒適,晚餐必得美味可口,不準(zhǔn)有任何不快的念頭攪了他的雅興。然而,他也會走進(jìn)鄉(xiāng)間小酒館,心情愉快地喝一杯劣等酸酒,也會排隊(duì)等候,坐到劇場池座看戲。這種時候,他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一點(diǎn)也不挑剔。不過,他的行為雖然怪誕,還是有一定邏輯,他身上固然體現(xiàn)出兩個不同的人,但是兩者并不混淆。
  這種怪異的性格源于兩種原因:家境不夠殷實(shí),又酷愛享樂。瓦朗丹的家庭生活還算小康,只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維持體面,再無余力了。每年收入一萬兩千法郎,全家人都賴此生活,花銷必須有計(jì)劃而節(jié)儉,可以溫飽而不至于餓死,但是也沒有閑錢用來娛樂。然而,瓦朗丹卻是一次艷遇的產(chǎn)兒,喜愛享樂的程度,不亞于貴族大少爺?shù)膬鹤。常言道:父親吝嗇鬼,生個敗家子;父母越節(jié)儉,孩子越花錢。天意如此,卻引起所有人嘖嘖稱贊。
  瓦朗丹攻讀了法律,自然當(dāng)了律師,而律師這行,如今已經(jīng)成為普通職業(yè)了。除了父親定期給的錢,瓦朗丹不時還能掙一些,日子本來可以過得相當(dāng)滋潤,可是他就喜歡一下子全揮霍掉,哪管第二天囊空如洗。夫人,孩子們拿著矢車菊玩,是怎樣一片一片往下揪葉子,您還記得吧?他們揪下第一片葉子,就說:“真好玩”;揪下第二片葉子時又說:“還湊合”;等揪下第三片葉子則說:“沒勁透了”。瓦朗丹就是這樣打發(fā)他的日子的,但是絕不“湊合”,他受不了那種日子。
  為了讓您更好地了解瓦朗丹,我得給您講一種他童年時的行為。那時,瓦朗丹十一二歲,睡在他母親臥室后面的一間小屋。這間小屋有玻璃窗,看樣子頗為冷清,堆滿了蒙著灰塵的衣柜;在破舊的衣物中有一幅舊肖像畫,鑲在鍍金的大鏡框里。天氣晴朗的早晨,陽光照射到畫像上,小瓦朗丹跪在床上,滿心歡喜地湊近畫像。父母還以為等老師來上課之前他在睡覺,殊不知他有時額頭抵著畫框邊角,保持那種姿勢已經(jīng)好幾個鐘頭了。強(qiáng)烈的陽光照射在金色畫框上,形成一個光環(huán)將他罩住,他那贊賞的目光就在光環(huán)中游弋。他心醉神迷,以這種姿態(tài)沉入千百種夢想。陽光越是強(qiáng)烈,他越發(fā)心花怒放。他凝視著這強(qiáng)烈的反光,直到疲乏而不得不移開目光,合上眼睛,好奇地追隨那種長時間注視強(qiáng)光之后,留在眼前的紅點(diǎn)逐漸淡化的不同色調(diào)。繼而,他回到畫像框,重又開始,越發(fā)起勁了。他親口對我說過,正是在那里,他迷戀上了黃金和太陽,況且,這的確是兩件絕妙的東西。
  瓦朗丹進(jìn)入生活的最初腳步,是受天生激情本能的指引。上中學(xué)時,他只挑比他有錢人家的孩子交朋友。他這樣做是出于愛好,并非出于高傲。他在學(xué)習(xí)上也思想早熟,比起自尊心來,一種出人頭地的愿望更能推動他學(xué)習(xí)。星期六如果沒有得到榮譽(yù)座位,他就會坐在教室里流淚。他努力學(xué)習(xí),修完人文學(xué)科時,一位夫人,母親的女友送給他一枚綠松石戒指。于是,他上課就不夠?qū)P穆犞v,總想看看手指上的戒指閃閃發(fā)亮。這種對黃金的喜愛,當(dāng)然還是一個孩子所能產(chǎn)生的好奇心使然?墒牵⒆右坏┏赡,這種危險(xiǎn)的傾向很快就會帶來后果了。
  瓦朗丹完成學(xué)業(yè),剛剛有了自由,就不假思索一意孤行起來,毫不考慮自己的家境。他生性樂觀,毫不憂慮未來,連想也未想自己貧窮,似乎都沒有意識到。不過,世道讓他明白了這點(diǎn)。他仰仗姓氏,還可以同那些比他富有的青年稱兄道弟;然而,被他們接納之后,又該如何效仿他們?瓦朗丹的父母住在鄉(xiāng)下,他借口修習(xí)法律,卻在杜伊勒里公園和林陰大道上消磨時光。只有在這種場合,他才感到輕松自如;可是,一旦朋友們離開他去騎馬,而他仍然不得不徒步,剩下他一個人,就不免有些沮喪了。做衣服固然可以賒賬,可是囊中羞澀,漂亮服裝又能頂什么用呢?四分之三的時間,他都處于這種狀態(tài),但他自尊心極強(qiáng),絕不做寄生的食客,假借理智力圖掩飾隱秘的動機(jī),傲慢地拒絕那些他消費(fèi)不起的娛樂活動,專等自己省錢的日子過后才同富人打交道。
  這種角色難以維系,在父親的意志面前不攻自破:瓦朗丹必須選擇一種職業(yè)。他進(jìn)入一家銀行做事?墒牵幌矚g職員這種行業(yè),更不喜歡日常的工作。他每天上班無精打采,不得不同時放棄朋友和自由;倒不是覺得丟了臉面,而是感到無聊。正如安德烈·舍尼埃所說,到了發(fā)薪水的日子,他不禁欣喜若狂。手上一有了金銀,他立刻就暈頭轉(zhuǎn)向了,根本顧不上考慮有什么債務(wù)要還清,有什么必需品要購買。這種稀有金屬,他一看見到手的一點(diǎn)閃閃發(fā)亮,心就狂跳起來,如果天氣好的話,只想出去跑跑。我說跑跑,用詞不當(dāng):發(fā)薪水的當(dāng)天,有人會看見他乘坐一輛漂亮的出租馬車,向康卡爾巖石餐廳康卡爾巖石餐廳:巴黎蒙托蓋伊街的高級餐館。駛?cè)ァK胩稍谲囎繅|上,暢快地呼吸,或者叼著雪茄,任由馬車輕輕地?fù)u晃,決不考慮明天。其實(shí)明天,還是平平常常,又得變回銀行職員,這都無所謂,只有不惜任何代價(jià),才能滿足自己的奇思異想。一個月的薪水,一天之內(nèi)就這樣化為烏有。瓦朗丹自有說法,壞日子他就夢想,好日子他就實(shí)現(xiàn)夢想:時而在巴黎市區(qū),時而在鄉(xiāng)下,總有人看見他招搖過市,不過幾乎總是獨(dú)來獨(dú)往,表明他的行為不是出于虛榮心。況且,他那放誕的行為十分單純,就像貴族大老爺?shù)囊淮稳涡酝秊。您會說,這才是個好職員呢;也正因?yàn)槿绱,老板把他炒掉了?br/>  五花八門的誘惑,又隨著自由和無所事事而紛至沓來。一個人富有欲望,又富有青春,唯獨(dú)缺錢時,就有極大可能干蠢事。瓦朗丹就干過相當(dāng)愚蠢的事。他總要把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shí),受這種怪癖的驅(qū)使,他甚至萌生過最危險(xiǎn)的夢想。據(jù)我猜測,他的腦海里一定浮現(xiàn)過這樣的念頭:應(yīng)該嘗試嘗試每年收入十萬法郎的人是怎樣生活的。我講的這個冒失鬼就是這樣,擺了一整天譜,不折不扣充當(dāng)一回那種闊佬。您想想看,人聰明一點(diǎn)兒,好奇一點(diǎn)兒,就可能被這種怪癖引向何處。不過,瓦朗丹這種生活方式的邏輯還是蠻有趣的,他聲稱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有權(quán)得到一份享樂。他將這種享樂比作斟滿的一杯酒,節(jié)儉的人要一點(diǎn)一點(diǎn)喝下去,而他則是暢飲,幾大口干掉。他說:我計(jì)算快樂,而不計(jì)算日子,一天花掉二十五枚路易金幣,我就覺得自己享有十八萬兩千五百利弗爾的年金。
  瓦朗丹干這么多荒唐事,心中還顧念一種情感,不得不有所收斂,那就是他深愛自己的母親。不錯,母親總是溺愛他,據(jù)說,這是一種錯誤,這我說不好,不管怎樣,這也是世間最美好、最自然的錯誤。給了瓦朗丹生命的這位杰出女子,也竭盡全力要讓他生活美滿。如您所知,這位母親并不富有,但她私下里往愛子手里塞的錢,如果全收集起來,那會堆積成一座小山。瓦朗丹放縱起來,唯一能遏制他的,就是想到不要讓母親傷心,而且,這個念頭無處不伴隨他。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摯愛大有益處,能使他的心向善,向所有誠實(shí)的情感敞開。沒有這把社會的鑰匙,也許他就無法了解社會了。不知道是誰頭一個說過,一個有人愛的人,永遠(yuǎn)不是個不幸者;說此話的人還可以加上一句:“愛自己母親的人,永遠(yuǎn)不會是個惡人。”瓦朗丹恣意妄為,干了一件蠢事之后,回到了家中,“收起爪子并耷拉著翅膀”這句詩引自法國詩人拉封丹的寓言詩:《兩只鴿子》。母親就過來安慰他。那種細(xì)心體貼、看似簡單的關(guān)心、內(nèi)心那些小小的快樂,誰能計(jì)算得出來呢?母親就是通過這一切默默地表達(dá),使孩子的生活甜美而輕松了。這里順便舉個事例。
  有一天,這個冒失的小青年去了賭場,身上的錢全輸光了,回到家里垂頭喪氣。他臂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捂著頭,陷入愁苦的思緒中。母親走了進(jìn)來,手里捧著一只插有一大束玫瑰花的水瓶,輕輕放到兒子旁邊的桌子上。瓦朗丹抬起眼睛表示感謝,母親就微笑著對他說:“只花了四蘇錢!蹦,這束花很便宜,但是美極了。屋里只剩下瓦朗丹一個人,他感到花的芳香直透激憤的大腦。我不知道該怎么對您講,一種如此溫馨的享受,來得如此容易,又如此出乎意料,對他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他會想到輸?shù)舻哪枪P錢,不由得心中盤算,母親花一點(diǎn)點(diǎn)錢就安慰了他,那筆錢若是在母親手中,能辦多少事情。于是,他憶起不久前忘記的窮人的歡樂,心里十分難受,痛苦便化作淚水了。
  窮人的那種歡樂,瓦朗丹認(rèn)識越深,就越覺得難能可貴。他愛自己的母親,因而也喜愛那種歡樂。他逐漸環(huán)顧一下周圍,既然自己什么都嘗試過一點(diǎn)兒,就自認(rèn)為能感受一切。這是一種長處嗎?我還不能斷定。享樂的機(jī)會,痛苦的機(jī)會。
  如果我對您說,瓦朗丹在生活的道路上越往前走,就變得更加理智,也更加放縱了,就好像我是在開玩笑,然而,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shí)。他身上發(fā)展著雙重存在的人格。一方面,貪圖享樂的思想要將他拖走,另一方面,他的心已將他挽留在家中。他決意賦閑在家,閉門不出,用手搖風(fēng)琴奏一曲華爾茲,不料經(jīng)過窗前往外一張望,就又全攪亂了。于是他又走出家門,照習(xí)慣去追歡逐樂,路上碰見一個乞丐,在一出流行劇的喧鬧聲中偶爾聽到一句感人的話,他若有所思,就趕緊回到家中?墒牵聛,拿起鵝毛筆準(zhǔn)備寫作時,又漫不經(jīng)心,在稿紙邊上勾勒一幅肖像輪廓,是他在舞會上邂逅的一位漂亮女子。碰巧一幫快樂的青年在一個朋友家聚會,邀請他去吃夜宵,他笑著舉起杯,喝下一杯昂貴的佳釀;繼而,他翻了翻衣兜,發(fā)現(xiàn)忘記帶家門鑰匙,回去晚了還得叫醒母親,便匆忙脫身,回家來呼吸他那心愛玫瑰的芳香。
  瓦朗丹就是這樣一個青年:純樸而輕率,靦腆而高傲,溫柔而敢為。天性使他富有,偶然使他貧窮。他并不選擇,兩者皆認(rèn)可。他身上的耐性、思考與順從的特點(diǎn)再怎么明顯,也克制不了對享樂的喜愛;反之,他喪失理智的最重大的時刻,也難以泯滅他的心靈。他即不同心靈抗?fàn),也不抵御吸引他的享樂。他就是這樣變成了雙重人格,始終生活在自相矛盾之中。不過,您會說這是他的弱點(diǎn)。唉,上帝!是這樣,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羅馬人,這里也不是羅馬。
  我們是在巴黎,夫人,而且事關(guān)兩樁愛情。不過,對您來說,刻畫我的兩位女主人公的形象,好在要比刻畫男主人公快得多。請您翻過這一頁,她們馬上登場。
  二
  我對您講過,這兩位夫人,一位富有,另一位貧窮。您已經(jīng)在揣摩,出于什么原因,瓦朗丹會同時愛上她們兩個。想必我也對您講過,她們一位結(jié)了婚,另一位孀居。德·帕爾納侯爵夫人(即結(jié)婚的那位),是侯爵的女兒,又嫁給了一位侯爵。這樁婚姻更有利的一點(diǎn),是讓她十分富有;還要有利的一點(diǎn),她十分自由,只因她丈夫在荷蘭做事。德·帕爾納侯爵夫人還不滿二十五歲,就成為昂丹大街幽深處一個小王國的王后。這個王國便是一個小小的公館,建筑風(fēng)格極有品位,坐落在一個大庭院和一座美麗的花園之間。這是侯爵夫人過世的公公,一位有點(diǎn)我行我素的大老爺所做的最后一件荒唐之舉。老實(shí)說,建筑風(fēng)格透著舊主人的癖好,不像一位少婦在丈夫外出期間的隱居之所,更像從前所謂的“娛樂宮”。花園中央有一座圓軒,與主樓分開,只建一層,也只有一間屋,完全裝飾成寬敞的小客廳,陳設(shè)豪華而高雅。德·帕爾納夫人住在公館,普遍認(rèn)為她的行為十分端正,據(jù)說從不去那座圓軒。不過,有時也有人看見圓軒里瀉出燈光。出色的女伴、高檔的晚餐、輕快的馬車、成群的仆役,一言以蔽之,高雅的名聲很響亮,這就是侯爵夫人的府邸。再說,侯爵夫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多才多藝,除了才智以外,具備全部取悅于人的本領(lǐng),也自有顯示才智的辦法。一位必不可少的姑母,去哪里都隨身帶著她;每當(dāng)有人提起她丈夫,她就說侯爵快回來了,誰都不會想到講她的壞話。
  德洛奈夫人(即那位寡婦)青春喪夫,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僅靠一筆微薄的補(bǔ)助金過日子。這筆補(bǔ)助金得來不易,只能勉強(qiáng)維持生活。到了普拉代丹街,必須爬上四樓,才能見到靠窗刺繡的德洛奈夫人。除了刺繡她別無所長,可見她所受的教育極其有限。小小的客廳是她的全部領(lǐng)地,吃晚飯時,就把白天放在過道的胡桃木桌子推到客廳。晚上睡覺,則打開框式凹室,里面擺著兩張床鋪。家具很簡陋,但是維護(hù)得十分潔凈。德洛奈夫人雖然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卻還是喜歡交際。她常穿著蟬翼紗衣裙,去赴丈夫生前舊友舉辦的小型晚會。這種小型聚會常年都有,大家都不是富人,也就不分季節(jié)了。德洛奈夫人貧窮、年輕、美麗而正派,這不是人們所說的難得的長處,但畢竟還是長處。
  我告訴您瓦朗丹愛上這兩位女子,并不是斷言他同樣愛這兩個人。這么說也許就明白了,他愛一個而渴望另一個,不過,我絲毫也不想探究這其中的奧妙:說到底,無非兩個女人他都想得到,除此之外,這種奧妙毫無意義。最好還是照直給您講講他的心理活動。
  首先,是什么動機(jī)促使他常去這兩個家庭,說起來相當(dāng)卑劣:無論這一位還是那一位,丈夫都不在。在這種情況下,勾引年輕女子,看來輕而易舉,這是千真萬確的,即使僅僅從表面上看這問題。瓦朗丹受到德·帕爾納夫人的接待,別無他故,只因她與許多人交往,一位朋友將瓦朗丹介紹給她。要去拜訪德洛奈夫人,就不這么容易了,她不接待任何人。瓦朗丹曾和德洛奈夫人相遇,那是在我剛才對您講的一次小型晚會上。要知道,差不多哪兒都有瓦朗丹的身影,且說他見到德洛奈夫人,就格外注意,邀請她跳了舞,終于有一天,他設(shè)法給她送去她渴望看的一本新書。登門拜訪了第一次,再去就無需借口了。三個月下來,瓦朗丹就成了她家的?,事情往往如此。一個年輕人經(jīng)常出入一個無人涉足的家庭,有誰若是感到奇怪的話,那么再若得知他是用怎樣微不足道的借口進(jìn)入這個家庭的,就會更加詫為奇事了。
  瓦朗丹有了這種打算,夫人,您也許會感到奇怪?梢哉f,這是機(jī)緣的杰作。整個冬天,瓦朗丹按照自己的習(xí)慣,過得相當(dāng)放浪而又相當(dāng)快活。夏天來臨,他像蟬一樣毫無準(zhǔn)備取自拉封丹寓言詩《蟬與螞蟻》的創(chuàng)意:蟬唱了一夏天,入冬斷了口糧,便向螞蟻去借點(diǎn)準(zhǔn)備過冬的食物,遭到螞蟻的拒絕。。他的那些朋友全去度假了,有一些去了鄉(xiāng)間,另一些則前往英國或者海濱:有些年頭就是大逃亡,所有朋友都消失了,讓一陣風(fēng)給吹跑了,突然間,孤零零只剩下一個人了。如果平時,瓦朗丹更加理智些,他也能像其他人那樣去度假了;怎奈娛樂消費(fèi)太高,錢袋掏空了,他不得不留在巴黎。他缺乏遠(yuǎn)見,十分懊惱,傷心的程度,也只像二十五歲的青年通常那樣。他想去度假,如果可能的話,那也是盡情玩樂,而不是情愿去履行職責(zé)。一天晴朗的上午,瓦朗丹走出家門,凡是年輕人,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就往外跑;他尋思一下,只想出兩處地點(diǎn)還可以去:德洛奈夫人家和德·帕爾納夫人府。他實(shí)在貪婪,兩位夫人一天就全拜訪了,結(jié)果第二天就無事可干了;總得過幾天才能再次登門拜訪,心里便合計(jì)哪天才合適;然后,他又情不自禁,回想在那兩個小時對他變得珍貴的拜訪,他都講了什么話,聽到了什么話。
  我對您說過,兩位夫人長得挺像,但是他起初注意到,僅微微一笑,始終沒有覺得驚詫。他只是奇怪,兩位年輕女子處境如此不同,彼此全然不知對方的存在,而看上去卻像姊妹倆。瓦朗丹憑著記憶,比較兩個人的長相、身材和智慧,而他對兩個人的感覺卻輪番地此消彼長。德·帕爾納夫人愛賣弄風(fēng)情,活潑,嬌媚而詼諧。這些特點(diǎn),德洛奈夫人也都具備,但是僅僅在舞臺上,而不是天天表現(xiàn)出來,還保持一定分寸,可以說更加溫和。貧窮當(dāng)然是其原因。不過,寡婦的眼睛有時特別明亮,仿佛孀居集聚了激情的火焰;而侯爵夫人的目光,好似轉(zhuǎn)瞬即逝的明亮火花。瓦朗丹心想,這是同一個女人,也是同一種火焰,在那里于快樂的爐灶上歡舞,在這里則掩蓋在灰燼下面。逐漸地,他越比越細(xì)了,想到一位白皙的雙手輕撫著象牙琴鍵,想到另一位略微瘦削的雙手疲倦地放在膝上。他又想到人家的腳,感到奇怪的是,貧窮的那位穿得最好:穿著自己做的護(hù)腳套。瓦朗丹看到住在昂丹大街的侯爵夫人躺在長椅上,呼吸著清爽的空氣,從早晨起就裸露著臂膀,他不免心想,德洛奈夫人穿的那件印花布衣袖里的臂膀,是否也同樣秀色可餐呢?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象德洛奈夫人裸露臂膀的樣子,不由得渾身一抖。繼而,他又回憶起德·帕爾納夫人那濃密的黑色秀發(fā),想起德洛奈夫人在談話中,插進(jìn)發(fā)辮里的編織針。瓦朗丹拿起鉛筆,試著在紙上勾畫出縈繞他心中的雙重形象。經(jīng)過反復(fù)摸索和涂改,終于畫成了一幅,但不是逼真的肖像,而是他在奇思異想中有時滿意的一種不相似的形象。他一勾勒出來,便停下筆,琢磨這幅畫像更像她們倆的哪一位呢?他本人也無法斷定。這幅畫像隨著他的胡思亂想而變幻,時而像這個,時而又像那個。他心中暗道:“命運(yùn)真是神秘莫測!在這表面的背后,誰曉得這兩個女人哪一個更幸福呢?是最富有的那個,還是最美麗的那個呢?或許是將來最受寵愛的那個吧?不對,應(yīng)該是最會愛的那個。她們明天早晨醒來,如果互換了位置,又該是什么反應(yīng)呢?”瓦朗丹忽然想起醒著睡覺的人,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在做白日夢,建造了無數(shù)空中樓閣。他決意帶著畫像,明天就去拜訪兩位夫人,看一看還有什么缺點(diǎn);與此同時,他又添加幾筆,多畫一個發(fā)卷、一道裙褶,把眼睛再畫大一些,輪廓也再細(xì)膩些。他重又想到腳,接著想到手,繼而想到雪白的臂膀,還想到許許多多別的事情,想到最后,墜入了情網(wǎ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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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塞中短篇小說選的作者是繆塞,李玉民,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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