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呀！快追呀！”穆拉特叫著，伊戈爾也叫著，大家伙兒都大叫著。
我得抓準時機。我一下就從阿媽的身邊躥了出去。我飛也似的跑著，耳邊聽著她用廣東話嚷嚷個沒完。我聽隕了北方官話，覺得她說話時發(fā)出的刺耳叫聲怪怪的，使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當(dāng)我一步兩級地跑上位于維多利亞公園中央的亭子那不高的臺階時，一大幫孩子已經(jīng)到了那里。
“玩踢罐兒�！�
“玩警察逮小偷�！�
“玩捉迷藏�！�
“我也玩踢罐兒。”
“那就玩踢罐�！�
“不許藏到阿媽那去�！奔�-佩斯利說。他知道，他要膽敢跑到阿媽那去，他的阿媽就會揪他的耳朵。這話是沖著伊戈爾、科爾亞和其他那些沒有阿媽的孩子說的。沒有阿媽的孩子總是占便宜，那幫嘮嘮叨叨的女人們坐在長椅上一塊聊天兒時，他們會偷偷摸摸地藏到椅子后面去。
“不許玩賴藏到戈登堂里面去，”伊戈爾·卡普斯汀回敬了一句。他說的有道理，那個地方吉姆可以隨便進出。那座大樓看上去像個城堡似的，一層是英國工部局總巡捕房，巡捕總監(jiān)佩斯利偏巧是吉姆的爸爸。除這以外，戈登堂還有些神壇的氣氛，就在三十年前，義和團險些把整個租界占領(lǐng)了，戈登堂曾是最后一道防線。
“好，誰的莊？”
“奔一橋一裹！”
“好吧。阿廖什卡，你和伊戈爾先開莊�！�
“快點，快到點了�！�
阿廖什卡的莊，我們都跑開了。我從籬笆下面鉆過去，一下撞到了“老虎”的身上�！袄匣ⅰ焙蛣e的中國人不一樣。別的中國人每天到公園，要么慢吞吞地練他們那怪模怪樣的拳術(shù)，要么就盯著籠子里會叫的鳥看個沒完�！袄匣ⅰ边@個與眾不同的怪人卻不一樣，他順著石子小路轉(zhuǎn)悠著，還小聲細嗓地自顧自地唱著。稱他“怪人”也許太客氣了，他甚至生吞活螞蚱、活螳螂。他不光一個人發(fā)瘋，還想讓我們跟他一塊兒瘋狂。有時候，他會事先沒有任何動靜，突然闖到我們中間，手里拿著一個還在扭來扭去的蟲子，讓我們吃，嚇得我們拼命地尖叫起來。可我們也知道該怎么對付他。我們偷偷摸摸地從后面靠上去，大喊：“老虎！老虎！”一下子就把他嚇得眼珠子瞪得老大，沖著公園門撒腿就跑，我們就在后面哄他，連笑帶吹口哨。
可今天下午他把我逮到了。他沖著我的耳朵喊：“鬼子，小洋鬼子。我把你的心挖出來喂老鴰�！蔽彝婷貜乃掷飹昝摮鰜�，朝著假山那邊猛跑，他穿的長袍一直到腳脖子，我知道他跑不快也就不追了。就算這樣，我還是趴在滿是螞蟻和蜘蛛的地上，直到危險過去。等他走了以后，我頭一眼就看到阿廖什卡正順著維多利亞道邊上一個個長凳找人呢�？茽栄�、阿赫米特和馬塞爾三個已經(jīng)被他抓住了，正在亭子里面轉(zhuǎn)悠呢。那個鐵罐就放在石子路上沒人管，正等著我去踢呢。我沒急著過去，屏住氣等著阿廖什卡離得再遠一點兒。他果然又往遠處走了。我正要跳起身來，德懷特·安德森這個該死的家伙從紀念碑后面走了出來，喊著：“帕克斯，帕克斯，天不早了，該回去了。”其他的人也都從藏著的地方出來了。完了。又要見阿媽去了，這幫愛饒舌的女人，還在那兒沒完沒了地叨咕我們瘋玩的事兒呢。
我們各走各的，穆拉特和阿赫米特回克森士道旁邊的胡同，伊戈爾和科爾雅去河壩，那兒有擺渡小船載他們過河回俄租界，卡爾回德租界，馬塞爾回法租界，德懷特回美國大院。吉姆·佩斯利的阿媽把他一通數(shù)落，我則緊緊跟在一姐的后面。我這么做是因為太太就是這樣吩咐的————太太的話就是規(guī)矩。我跟她說過我都七歲了，不用阿媽照顧了，可說也是白說。我只要想去公園，就得跟著一姐，還有什么好說的。但是我還是要說，就是要說。我可以對自己說，為什么不呢？“一姐”不是阿媽的真名，就是個尊稱，“第一號老大姐”的意思。她可真是個老大姐，歲數(shù)和那山頭差不多了。她的脾氣也夠爆的，就是慈禧太后也得向她學(xué)了。她一邊推著嬰兒車，車里睡著兩歲的小托尼，從便道上的人群中穿過，一邊發(fā)著脾氣，那樣子可真夠瞧的。到了大沽路的便道邊，她用她那爪子般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按在嬰兒車的扶手上。然后，我們就站在那兒等亂哄哄的車流能有一個空當(dāng)好過馬路。街上的汽車、人力車、自行車，還有運貨的大車，有騾子拉的也有苦力拉的，還有騾子和苦力一起拉的。終于出現(xiàn)了空當(dāng)，她帶著我們穿過馬路，嘴里叫著“走走走”。雖然她那兩只小腳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她從小就纏足了)，但我們還是安全地過了馬路，她那一嘴惡狠狠的廣東話，就算那些苦力們、推手推車的、趕騾車的膽再大，也只能停步讓行。P1-3
在英國皇家艦艇“快捷號”帶著我離開大沽口一年以后，我們?nèi)胰?除了“東家”，他還在印度服役)在英國布萊頓的一家照相館里照了一張相。這是我們?nèi)易詈笠淮尉墼谝黄�，然后大家各奔東西。下面就是那張照片。
坐在右邊的是太太。眾人中只有她甚至連一絲假笑都沒有。不難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定是下定決心想回到中國的“家”去，而且要我們一起回去。唉，她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她的余生在英格蘭度過，整整三十六年時間，她一直非常懊悔自己背井離鄉(xiāng)，離開了心愛的天津。
站在太太背后的是帕特里克，英國皇家空軍中隊長。他是個雷達專家，因此在新加坡淪陷時，他能幸運地成為少數(shù)撤離的人之一。這是他僅有的一次在戰(zhàn)爭中僥幸脫險。此后，他先后輾轉(zhuǎn)于馬來西亞、巴哈馬群島、美國和加拿大之間。到了1976年，愛爾蘭人的好運不再眷顧于他。他來到了加拿大阿爾貝塔省的埃得蒙頓，準備定居下來，但沒過多久，就因為肺癌去世了。
站在帕特旁邊的是布萊恩。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中斷了倫敦大學(xué)的學(xué)業(yè)，到愛爾蘭皇家燧發(fā)槍團服役。他參加了北非戰(zhàn)役，后來在意大利西西里受了傷。德國投降后，他選擇了英國作為祖國，定居在倫敦。
喬斯林站在中間，這也是他應(yīng)該站的位置。正是他在太太從中國回到英國后接納了她，也是他在布萊頓組織全家聚會并拍照留念。1936年，還是孩子的他就加入了皇家海軍，戰(zhàn)爭開始時他已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水手了。他參加了多次戰(zhàn)役，大多是在巡洋艦上。日本投降時，他正在首先駛?cè)讼愀鄣挠始液＼姟翱焖偬枴鄙稀?946年2月，他獲準特許休假，從悉尼來到天津勸說太太，要她一定離開中國。戰(zhàn)后，他和布萊恩一樣選擇定居在英國，開始住在倫敦，后來遷居到懷河羅斯。如今四十年后，他又移居西班牙，那個當(dāng)年西班牙爆發(fā)內(nèi)戰(zhàn)他在英國皇家軍艦“希羅普郡號”上服役時，第一次親眼目睹的國家。
艾格尼絲坐在喬斯林的前面。她雖然差不多失明了，但她是所有的人當(dāng)中笑得最燦爛的。她當(dāng)然有理由高興。外孫們圍在她的周圍，一個個經(jīng)歷了地獄般的磨難，經(jīng)歷了窮困和饑餓，就像四十七年前義和團包圍北京使館區(qū)時她所經(jīng)歷的一樣。
坐在左邊的是貝蒂，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只有把全部身心都牢牢集．中在一項事業(yè)上的人才像她那樣微笑。她是個舞蹈家，正要登臺演出。她自己已經(jīng)預(yù)感到可以超越天津時期的俄羅斯芭蕾舞小明星的水平。她最終成功地達到了她的目標�，F(xiàn)在她已經(jīng)退休，住在布萊克普爾，可以驕傲地回顧一生在歐洲大陸、日本、澳大利亞和中東的巡回演出了。但更重要的是，1960年，她被指定為伊麗莎白女王和愛丁堡公爵做御前演出。她作為異國情調(diào)的舞者沙麗，和利貝拉切、納·金·科爾、小薩米·戴維斯，還有維拉·林恩同臺表演。
站在貝蒂身后的是托尼。經(jīng)歷了濰縣嚴酷的生活之后，英國節(jié)儉生活方式的嚴酷滋味誘使他移民到了英國。盡管五年“地球另一邊”的生活對他很有好處，但他還是和妻子、兒子一起回到了他父輩的家鄉(xiāng)。他現(xiàn)在住在沃里克郡利明頓溫泉療養(yǎng)地。
站在托尼和喬斯林中間的就是我，臉上掛著捉摸不定的笑容，心里滿懷旅行的渴望。太太說我生來就喜歡跑來跑去，這個判斷實在太正確了。此后的日子里，我先后在世界各地遷來遷去，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的圣瑪麗、倫敦地區(qū)的六個市鎮(zhèn)、新西蘭的惠靈頓、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豬城，最后才定居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溫哥華。我想我說“最后”是有把握的，因為正是在溫哥華，我和結(jié)婚四十年的妻子黛波拉將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子撫養(yǎng)成人。但天津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和我沒有關(guān)系了呢？1984年，我?guī)е觳ɡ瓉淼搅颂旖�，帶著她看了我們�?dāng)年在愛丁堡道20號和西德尼路35號的家。帶著她看了民園、天津英國學(xué)校(我沒有找到圣路易學(xué)堂)、搭客飯店、利順德飯店、維多利亞花園，但可惜的是那個巨大的老城堡————戈登堂已不復(fù)存在，在1976年發(fā)生的災(zāi)難性地震中，戈登堂被毀成一片廢墟。但亭子依然還在，還是那個老亭子。但告訴你，沒有孩子再玩踢罐游戲了，只有一個老人坐在圍欄上，回憶著他的過去。我禁不住想去和他搭話，但還是沒有勇氣用早已生疏的中國話去問他，他是不是曾被一個喊著“老虎！老虎！”的頑皮的小洋鬼子嚇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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