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女制片人:裴蓓中篇小說選


作者:裴蓓     整理日期:2015-01-15 00:00:31

本書由女作家裴蓓的五部中篇小說組成,分別是《女制片人》《曾經(jīng)滄!贰段覀兌际翘焐先恕贰赌戏,愛你我說不出》《單位》,其作品意在表現(xiàn)女性發(fā)現(xiàn)和尋找自我的過程。
  作者簡介:
  裴蓓  江西上饒人,后移居廣東珠海,在《珠江晚報》社任編輯記者。2006年任專職作家,現(xiàn)為珠海市作協(xié)副主席,廣東省重點扶持簽約作家。2010年開始擔任電影編劇、導演、制片人。作品曾獲第十三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二屆華人華僑文學獎、廣東省首屆青年文學獎、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等! 2010年將獲獎作品《我們都是天上人》改編為電影《天上人》,獲澳門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獎,第八屆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藝術(shù)類)等。有關(guān)專家評此片為“文學人與電影人結(jié)合的范本,對中國電影有特殊貢獻”。2014年改編并制作電影《青澀日記》,引起媒體和觀眾極大關(guān)注。前言自序
  我艷羨那些精靈般的文字,跳躍、詭譎、無拘無束,天馬行空到驚世駭俗,然而,我只能艷羨。在我的大腦程序中,每一個代碼似乎都傳達著與我最初的物理專業(yè)和新聞工作慣性相關(guān)的指令,那種職業(yè)限定的邏輯規(guī)整乃至隔岸觀火般冷靜理性,格式化了我的靈性,挾持著我,迫使我趨眾,迫使我用不夠精彩的表達呈現(xiàn)刀刀見血的故事。
  我渴望逍遙,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純粹而通透。然而,我弄幾個文字,做三兩電影,為人妻母,為人老板同事,樣樣囿于世俗,角色盤根交錯,人事盤根交錯,我在這盤根交錯的每個脈絡(luò)和節(jié)點的空余都要頂帖,都要點贊頂踩,畫上表情,注入關(guān)愛。有時我還要把那些盤根交錯的脈絡(luò)和節(jié)點搬移騰挪,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能導致錯位,甚至造成大面積的梗塞。所有的結(jié)果,我都得照單全收。于是我于世俗的若即若離是即多離少,我的純粹只是內(nèi)心里自我撫慰的借口托辭。
  有一種表達我好心儀,鮮明、率真、犀利,對現(xiàn)實所有的褒貶贊彈都張鼓揚旗、酣暢淋漓。我心儀正義與良知、公正與自由,心儀悲憫的人文關(guān)懷和普世價值,心儀對惡丑陰暗堅定的對峙反抗并引領(lǐng)向善的作為,心儀博愛與寬容。然而,我卻只能將所有如注雞血般的心儀淡化于柔弱的文字中,甚至將大愛大恨幻化為狹隘的私情般的呻吟。
  我好向往原生態(tài)的自然,深山大川、老林荒野、大漠孤煙,行所欲行,止所欲止。然而,我縱有老莊破笈爛衣食不果腹依然唱著“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自  序我艷羨那些精靈般的文字,跳躍、詭譎、無拘無束,天馬行空到驚世駭俗,然而,我只能艷羨。在我的大腦程序中,每一個代碼似乎都傳達著與我最初的物理專業(yè)和新聞工作慣性相關(guān)的指令,那種職業(yè)限定的邏輯規(guī)整乃至隔岸觀火般冷靜理性,格式化了我的靈性,挾持著我,迫使我趨眾,迫使我用不夠精彩的表達呈現(xiàn)刀刀見血的故事。我渴望逍遙,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純粹而通透。然而,我弄幾個文字,做三兩電影,為人妻母,為人老板同事,樣樣囿于世俗,角色盤根交錯,人事盤根交錯,我在這盤根交錯的每個脈絡(luò)和節(jié)點的空余都要頂帖,都要點贊頂踩,畫上表情,注入關(guān)愛。有時我還要把那些盤根交錯的脈絡(luò)和節(jié)點搬移騰挪,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能導致錯位,甚至造成大面積的梗塞。所有的結(jié)果,我都得照單全收。于是我于世俗的若即若離是即多離少,我的純粹只是內(nèi)心里自我撫慰的借口托辭。有一種表達我好心儀,鮮明、率真、犀利,對現(xiàn)實所有的褒貶贊彈都張鼓揚旗、酣暢淋漓。我心儀正義與良知、公正與自由,心儀悲憫的人文關(guān)懷和普世價值,心儀對惡丑陰暗堅定的對峙反抗并引領(lǐng)向善的作為,心儀博愛與寬容。然而,我卻只能將所有如注雞血般的心儀淡化于柔弱的文字中,甚至將大愛大恨幻化為狹隘的私情般的呻吟。我好向往原生態(tài)的自然,深山大川、老林荒野、大漠孤煙,行所欲行,止所欲止。然而,我縱有老莊破笈爛衣食不果腹依然唱著“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向往,卻沒有生吞昆蟲、活剝獵物或與猛獸周旋嬉戲的生存能力。最終是,我常年關(guān)在斗室中,讓靈魂在書本和網(wǎng)絡(luò)中云游。這些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凡人,我和所有塵世中的人一樣無法抗拒現(xiàn)代科技文明的誘惑,我們早已是當今生活方式的囚徒,我們對物質(zhì)文明所造就的種種便利和舒適有著病態(tài)的依戀,骨子里已經(jīng)是這個由網(wǎng)絡(luò)、通訊、尾氣、污染、競技、功利、名位等等所構(gòu)成的喧囂世界里的一份。我對原生態(tài)自然的渴望只是意念上的逃避和回歸,那種回歸只是一個遙遠的夢境。然而,那個夢境,寄托了我們對本真和明凈的向往,對被現(xiàn)實剝蝕著的親情、友情乃至愛情的純粹性的渴望,對異化著的人文生態(tài)的感傷,對我們受傷結(jié)痂的心中深藏著的那份柔軟的竭力護衛(wèi)。因為那份柔軟,促成了我們與這個世界和解,賦予了我們的寬厚與愛。然而,和解并不等于認同和認輸。雖然,文人只是社會的邊緣,因非主流而無力無能無緣推動或阻止社會的進展,但我們與這個世界對著話,我們的文字記錄著現(xiàn)實和理想,記錄著世情和愛情,或者說,我們記錄的世情和愛情,其實就是在記錄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痛徹心扉的無奈。2014年10月一素琴要從樓頂跳下來。那天清晨,素琴坐在樓頂天臺的邊緣,兩腿懸空垂著,兩手往后撐,頭微微仰起,視線與遙遠的蒼穹對接。素琴頎長的脖頸、頎長的雙腿以及被海風撩起的長發(fā),在這南國的清晨里,建構(gòu)成一幅極其別致的圖景,很是凄美。樓下圍著一群人,這群人的視線和素琴垂下的雙腿對接。素琴的腿修長而豐潤,這豐潤,不經(jīng)意地優(yōu)雅地往上身蔓延、擴張,在臀部膨化成一個精致的半圓,然后在腰部驟然收緊。這一張弛,在素琴柔弱憂郁的氣質(zhì)中,成就了一種性感。素琴裸露在外的肌膚晶瑩剔透,在晨曦里泛著炫人眼目心神的光暈。那樓不高,只有5層,這個高度足以讓素琴極致的魅惑沖擊人們的視覺以及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jīng)。素琴是我電影《幻影》中的女主角,我在拍戲,我是這部片子的編劇兼制片人兼副導演,我的導演是一位在國際影壇頗有地位的女導演,前幾天冒雨拍了一天的戲后一直高燒不退,我在當實習導演。我只是一個所謂的作家,之前只賣過小說和劇本,從未拍過電影,這么多重而復雜的角色我是第一次扮演,而素琴說,戲中的那類角兒,她也是第一次,她不知道是在演戲,還是演自己。素琴的話讓我肉跳心驚。這一場是女主角跳樓的戲,她要是也不分戲里戲外,假戲真做地跳下來,那我這輩子就該走到頭了。為拍這部戲,我把家當都搭了進去,我名下的,我先生名下的。我的先生在取款單上簽字的時候,好像是一個文盲,半天寫不完自己的名字,最終,先生停下筆,看著我,不說一句話。我也不說一句話,看著先生,然后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我的手指突然間有些僵直,有些供血不足般的抽搐。那一刻,我們似乎是在祭悼某種東西,用真金,不是冥幣,我祭悼的是青蔥時的夢,我的先生祭悼的是我為他含辛茹苦的歲月。為防萬一,我們的場景把20樓改為5樓,拍攝前,我的現(xiàn)場制片和道具做了很多防護,還在素琴的腰上綁了一條隱形的安全帶,安全帶的后面鉤連著一根隱形的鋼絲,鋼絲的一端掛在天臺另一邊的欄桿上。場務(wù)檢查了又檢查,然后從樓頂伸出一只手,手指比出“OK”。事前我交待過素琴,不要有跳下來的動勢,后面的戲會用電腦特技完成。樓下的上百號人是我的劇組。此時,攝影、燈光、錄音、化妝、服裝、道具等等所有部門,全部就位。這是片中的高潮戲。女主角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xiàn)實中一次一次受傷后,信念幻滅。素琴按照劇本的要求,坐在建筑物頂層的邊緣,對人生做訣別。鏡頭從下往上對著素琴,此時的素琴離天很近,離人很遠。我看著監(jiān)視器,對著話筒喊:“素琴,你的頭稍微再仰一些,對,眼神,眼神再迷茫一些,對。你看著遠處,又什么也沒看,因為前面什么都沒有。對。開始!”素琴真是一個好演員,她的眼里先是盈滿淚水,很快地,眼淚收了回去,眼里的迷蒙慢慢變成了淡然,變成了漠然,變成了空洞,她的世界已空無一物,萬物歸寂。驟然,我的心被揪起,被揉皺,很疼,我的淚水噴涌而出。我已經(jīng)很久不哭了,以前我總是哭。我哽咽地喊:“好,停!”然而,素琴沒有停,而是一躍而下。安全帶……呢?現(xiàn)場制片變調(diào)的喊聲和素琴著地的聲音同步,我癱倒在導演椅上,一群人混亂地在我眼前晃著,那是一組無聲的變形的圖像。二我緩過神來時,人已經(jīng)被半扶半架著進了醫(yī)院的休息室。制片主任吳一根站在邊上。我的助手幫我取點滴藥水去了,據(jù)說我的臉色比跳樓的素琴難看一百倍,因為素琴臉上有妝,我沒有!鞍踩珟?”我氣若游絲,這些日子的超負荷運轉(zhuǎn)讓我的身體承受力到了臨界點!八厍僮约喊寻踩珟Ы饬恕!边@話從吳一根的牙縫里擠出來,好像著火的房子里擠出的火焰。吳一根心里挺怪罪我,從一開始他就反對用素琴!八四?”我說!霸趽尵。情況還不清楚!眳且桓f。我的頭垂著,我發(fā)現(xiàn)脖頸要支撐起頭顱是需要很大能量的,現(xiàn)在我的身體供應不了這個能量。我垂著的視線剛好對著我的鞋尖,那雙名牌休閑鞋是開機前我特地去香港買的,我把導演的行頭準備得很足,第一次當導演么,F(xiàn)在,第一次成了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還只做了一半,這一半里,我還是個實習副導演。我為了做這四分之一都夠不著的導演,搭上了一條半人命,一條是素琴的,半條是我的。“幸好今天我清了場,沒圍觀的人。不然,這事就成娛樂頭條了!眳且桓芮宄@樣的頭條如果只是炒作噱頭,那絕對把大家的眼球弄爆,可要是發(fā)生在拍攝期間的真事,這戲也就玩完了,“我那些兄弟,我都警告過了,誰要是走漏一點風聲,我叫他別在這圈里混!”吳一根還說,素琴在醫(yī)院里登記的是化名,能瞞一天是一天吧。我感激地點點頭。吳一根是我的本家親戚,大我10歲,按輩分我叫他叔。當初不是他答應帶他全班人馬過來幫我張羅這攤子事,我也不敢貿(mào)然進這個圈。這個圈在我們作家圈里很有些讓人談虎色變、聞風喪膽之名,我卻以一介文人之一腔傻帽,一腳踩了進來,讓我的同行們真正色變了一回,他們又羨慕又同情的眼神讓我有了沖鋒陷陣拋頭灑血的悲壯。吳一根從包里取出一包枸杞和菊花,放到我的保溫杯里,在飲水機上泡上熱水,然后弓著身子遞給我。吳一根身型高個瘦條,平時和我說話身子都躬著,現(xiàn)在我坐著,他身體的彎曲度就更大了。雖然高我輩分,在劇組他一直保持著畢恭畢敬,他說,這是規(guī)矩,圈里有個好習氣,等級分明。“剛剛我去交錢了,這醫(yī)院夠狠,押金就是5萬!眳且桓f,“這戲還有一半,你看……”“我看?”我看了看吳一根,沒回答。吳一根嘆息一聲,出去了。吳一根瘦長的身體飄晃出門的時候,女二號趙艷艷進來了。20歲的艷艷半蹲半跪在我的腿邊,抬著橢圓形的臉,眨巴著細細長長的狐媚靈動的眼睛,說:“導演,下午是我的床戲,還拍嗎?”艷艷把“床戲”兩個字說得很重。之前,艷艷一直就這場和男二的床戲和我掰扯,她要求全裸,真情出演。而男二不愿意,男二是來客串的大明星,口碑正面,不想為我這樣還沒出爐的電影人犧牲了一世英名。我也不覺得有必要把床戲拍得那么詳盡……這玩意兒,大導演大制片人可以玩,我玩,麻煩就大了。導演病了,我拍這幾天的戲都磕磕絆絆的,更別提床戲了,如果讓兩個熟悉的演員裸著身子在我面前折騰,我會蒙的。這東西拍好了就是藝術(shù)就是人性,拍不好就是低俗就是色情,審查要是沒過,連觀眾的面都見不上。艷艷嘟噥著肉乎乎的小紅唇,說:“你是怕被封殺?那不更是噱頭了嗎?炒唄,讓網(wǎng)友聲援唄,還沒公演,片子就火了。不就那點事么,那些人裝什么裝。 蔽覜]心思理會艷艷,只是抿了一口茶,很苦,枸杞和菊花是不苦的。艷艷換了一個姿勢,依然半蹲半跪,只是蹲和跪的腿調(diào)了一個個兒。艷艷依然仰著臉看我,表情很真誠。自選角始,我便患上了演員恐懼癥。你要演員什么表情,他們立馬給你什么表情,要痛苦給痛苦,要悲傷給悲傷,要邪惡立即滿目猙獰,要真誠瞬間便連骨頭縫里都透著耶穌般的溫情……還不只是單一的表情,甚至,諸如內(nèi)疚的邪惡,暴戾的善良,真誠的狠毒,亢奮的憂傷……以及很多你說得出說不出的所有糅合著極度相反情緒的表情他們都能在一瞬間準確地給你。這讓我嘆服,好演員都是高智商的。但這種高智商也讓我有些畏懼,讓我在生活交往中,總揣測他們真實的內(nèi)心。我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其實演員并不可怕,表演只是他們的職業(yè),或職業(yè)習慣,真正可怕的是占有許多社會資源的強勢人群,他們好些人把表演當作人生。但此時,我看著艷艷的表情,判斷著艷艷的真誠,我變得有些不厚道了。“導演,我也替素琴姐難過,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劇本吧,把素琴姐的戲改成別人的戲,不能改的戲,就用替身,用背影。”戲是跳著拍的,改戲就意味著很多戲得作廢,很多戲得重拍,而目前已經(jīng)超預算了。“改成誰的戲?”“我的!蔽艺J真地看艷艷。這樣一改,艷艷就成女一了!拔疫@是為您好,導演!逼G艷搖著我的大腿說。艷艷搖動我的大腿時,表情是嬌憨的嫵媚的,但她手心的熱度傳達了另一種相反的情緒,緊張和堅定,她在和上帝賜予的機會博弈。其實,劇組的本質(zhì)就是博弈,圈里叫“掐”。“制片部門和主創(chuàng)部門掐,制片和導演掐,導演和演員掐,演員和演員掐,攝影和燈光掐,攝影和燈光一起和導演掐,然后所有人一起和制片人掐,一邊掐,一邊拍,掐完了,戲也拍完了。”一位女制片人如此告誡我時眼神全是對我的不屑。這位女制片人是我的一位編劇前輩介紹的,前輩善意地想勸阻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行徑。這位女制片人30多歲就淡出了這個圈,見我懵懂,又說:“你懂掐么?還有,這個圈里的人大多是神經(jīng)病,你懂怎么和神經(jīng)病打交道么?”我想,我不懂,但我懂誠懇。我的誠懇確實讓劇組良性運作了這么久,至少表面是這樣。要是沒有素琴的意外,要是圈里有人組織“和諧劇組大賽”,我想這個劇組,即使捧不了杯,入圍應該是沒有懸念的。我后來回憶這位女制片人的話,有了一些切膚的感慨。劇組么,往淺里說,一個高投資的草臺班子;往深里說,一個沒有固定場所固定設(shè)施固定人員但結(jié)構(gòu)和要求要比任何固定單位都更齊全更精到更高效的有限時間里的特殊組織;再深入淺出或淺入深出地說,這個行業(yè)的高投入高風險決定了劇組的短期性和超乎想象的工作強度,由此拍戲便成了刀光劍影殺氣騰騰的肉搏戰(zhàn)。閑時喜歡翻翻史書,春秋時的古人好可愛,打仗都像是比賽。那時平民是沒資格上陣的,上陣的都是貴族,于是禮節(jié)多多,又是約定開戰(zhàn)和結(jié)束時間,又是約定規(guī)則,不擊鼓不能開戰(zhàn),鳴鑼不能不收兵,不能對受傷者補第二刀,不能追戰(zhàn)敗者,追也只能是五十步,五十步外的敵人,不但不能追,還要想辦法讓敵人跑遠。劇組可沒有古人的幽默。百十號人,內(nèi)戰(zhàn)大概比數(shù)十萬之眾的陣列戰(zhàn)都來得慘烈,其慘烈不在血腥,在沒有血腥。劇組里血腥四濺也是常有的事。劇組是以藝術(shù)為名的江湖,藝術(shù)人么,言行總有那么一些自戀,一些不合常理,一些極端和偏執(zhí),又人在江湖,江湖總有些派別,有些俠義,又是超負荷的配合運轉(zhuǎn),于是,情急之處,來一場赤膊上陣棍棒飛舞的團體混戰(zhàn),也不新鮮。從這個意義上說,劇組的戰(zhàn)爭和古代一樣,屬于冷兵器戰(zhàn)爭。劇組戰(zhàn)爭大多還是無兵器戰(zhàn)爭,人們在長期的艱辛的自我保護和自我伸展中,琢磨透了《孫子兵法》的精髓——“上兵伐謀”“兵者,詭道也!闭f白了,拍戲就是在有限時間和空間內(nèi),人們爭取自己利益最大化或藝術(shù)理念最大化的一場無底線規(guī)則的攻城略地。像我這樣毫無戰(zhàn)場經(jīng)驗、還帶著不合時宜之情懷的制片人注定會在這場攻城略地的博弈中遍體鱗傷。三素琴還在搶救,我站在搶救室門口,像死刑犯等待終審判決一樣的期待和恐慌。我真擔心眼前上演很多影視劇里的鏡頭——門開,醫(yī)生出;問,誰是病人家屬;然后,搖頭;然后,我崩潰。素琴沒有家屬。她三歲沒娘,爹在娘去世三個月后娶了后娘,后娘暴躁,老是趁爹不在時使勁擰她。兩年后,爹也沒了。后娘嫁了人,她跟著后娘生活了半年,被送進了孤兒院。我當時聽了納悶:“媒體有登你和家人的照片啊!彼厍僬f:“假的,這年頭,連爹媽都假!蔽抑阅苤獣赃@些秘密,是因為,開機前,我準備不用素琴。素琴是提前兩周進劇組的。沒到兩天,她就和各個部門鬧了一個遍,弄得整個劇組雞飛狗跳的。淡定雅致只是她的銀幕形象,實際的她是沖動的、神經(jīng)質(zhì)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我想,她曾紅極一時卻又曇花一現(xiàn),可能與她的性格有關(guān)吧。素琴嫌服裝師給她準備的衣服不夠好,嫌化妝師用的化妝品不是頂級品牌,動作還太慢,嫌道具師給她的鉆戒是假的。老天爺,那款式的鉆戒得八九萬,我們又不給特寫。道具師只好拿著費了老大勁才弄到的仿真性極好的鉆戒來找我,苦大仇深的。素琴和生活制片爭吵,嫌把她的房間安排在北邊,看不到海,又嫌菜里油多。生活制片叫苦不迭:“北邊的房間大,南邊都是小間,她要住挺好啊,我還省錢呢!只聽過抱怨菜里油少嫌我克扣的,這次增加伙食標準,她還有意見了。”素琴又給攝影師下了死規(guī)定,鏡頭和她的臉之間的角度必須在30度和45度之間。攝影師黑著臉撂挑子了,導演你還是另請高明吧,這是拍電影,又不是拍靜態(tài)廣告!燈光師附和著攝影師,也不說具體的,只是一個勁地說,這活他干不了,這碗飯他吃不了。更讓我擔心的是,好幾個人說她深夜老是在酒店的走廊和院子里游蕩,她又瘦又高挑,披一件幾乎拖地的絲質(zhì)睡袍,還是黑色的,走在幽暗的燈光下,活像個幽靈。男一號的妻子和孩子送男一進組,晚班飛機晚點,黑燈瞎火中剛好遇見游蕩著的素琴,孩子以為是午夜驚魂,當場面無人色,高燒不退,住院幾天。因事出劇組,我這個制片人賠了醫(yī)療費不說,還賠了不少精力,賠了不少笑臉。那天,素琴又為一件休閑戲服不是百分百純棉她會過敏而和服裝師賭氣,人突然不見了,下半夜都沒有回來。全劇組的人披星戴月,找啊找,像當年國民黨搜索地下工作者一樣,恨不得掘地三尺,折騰到快天亮,她醉醺醺地回來了。她走進我房間,和著酒氣抽著煙對我說,這里的酒好,酒好!你知道世上什么東西不會騙你?酒!它說讓你高興你就真的高興了。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東西最會騙你?酒!你喝了,高興了一回,醒了,他媽的什么都一樣。我耷拉著熊貓一樣的黑眼圈,說:“你不應該做演員,你比我更適合當作家,等拍完你的戲,我也該沒命了,明天你離開劇組吧,制片主任和財務(wù)都在等你!彼读,半天,向門口挪,開門時,背著臉說:“可以和您談?wù)剢?”她回過臉來,滿臉是淚,說:“這個角色是為我度身定做的,這輩子我碰不到了!彼厍僬f她的身世秘密。她在孤兒院長到8歲,一個舞蹈老師將她帶到了舞蹈學校,她成了那里唯一不離校的孩子。18歲時,被后來的名導當初的演藝青年李堡發(fā)現(xiàn),兩人合演了他的處女作,紅了。這以后,后媽和后嫁的男人死活要認她這個女兒,她不答應,但經(jīng)紀人要她答應。經(jīng)紀人半說服半威懾地說,你想讓別人知道你是孤兒么?你知道孤兒在別人眼里的形象么?心理障礙,人格殘缺,這樣你還能成偶像么?明星是需要保護色的,你的保護色就是和睦家庭。后來這個“保護色”總是要她出席很多她不想出席的活動,然后,收下別人給的錢。我半天沒說話。素琴的話我信,她是一個很本色的演員,不演戲,只演自己。素琴是糾結(jié)的,我的主人公也是糾結(jié)的。她們渴望真情,追求完美,服從內(nèi)心,在這個浮躁與功利已經(jīng)滲透進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的現(xiàn)實世界,無助而無奈。素琴留了下來,盡管劇組的人對此很有微詞。此后,素琴安分了很多。雖然時不時還會做一些非常規(guī)的事、說一些非常規(guī)的話,但自己立即意識到,收回去,還道歉。如果我在場,她會求助似的看看我,忐忑惶恐的眼神盡顯這個女人的真誠與脆弱,我惺惺相惜。四素琴終于被推出了急救室,腿部粉碎性骨折,腦部受創(chuàng),昏迷不醒。我扶著素琴的推床,腿一軟,站在一邊的艷艷和助手一把攙扶起我。我回到劇組所在的酒店,在我們包下的兩層樓里,好熱鬧,喝酒的,打牌的,一邊喝酒打牌一邊打情罵俏咒天怨地的。經(jīng)過吳一根房間,門開著,我本來想進去,卻聽見吳一根在罵負責查夜的場務(wù)大支,便停下了。吳一根罵道:“這兩天趙艷艷夜不歸宿,你也不管管?”大支是吳一根小舅,人高馬大,站在吳一根面前嘟噥著:“我管得著嗎?她睡到別人的床上,我又不能和他們來個二一登對?”“她睡誰的床上了?”“李堡。”“那個導演?”“是,他那個劇組也在我們酒店,剛進來,在三樓!薄澳愎懿涣粟w艷艷,素琴你也不管?我聽說她這幾天夜里又在外面游魂?”“這個我管了,還偷偷地跟蹤了她兩次,被她發(fā)現(xiàn)了!薄澳闼麐尩臑槭裁床辉缯f?!現(xiàn)在好了,尋死了,戲拍不完你有好處么?出來干活你不想拿錢?”“又不是我要她去尋死,我又沒干她。說實話,就算她讓我干我還害怕,腦子有病,我可惹不起。”吳一根“噗”地笑起來:“就你這樣?就不怕人家把你那活兒給剪了?”大家哄笑。大支說:“這戲還拍不拍?不拍趕緊結(jié)賬走人,制片人還想把我們都養(yǎng)在這里?那就養(yǎng)唄,看誰耗得起!”我和助手往門口走過去,沒進去,也沒看他們。大家看見我,一下子沒了聲音。我進了自己的房間。吳一根跟了過來,訕笑著說:“做劇組累,嚼嚼舌根,搬弄一點是非,圖點嘴巴痛快,您別計較。導演,您看,這戲拍么?”“怎么拍?”“先把素琴的戲放下,把其他的戲拍完!薄皼]有素琴的戲,只有三場。”“您是編劇,戲都在您筆下,把素琴寫死了,把別人的戲加了!薄凹诱l的戲?”“趙艷艷最合適,她演戲放得開,更有看頭!蔽毅读艘幌,不知道這確實是最好的選擇,還是艷艷也半蹲半跪在吳一根跟前搖了他的大腿。連我都抵擋不住艷艷的撒嬌,更別提吳一根這樣夜夜“寂寞空對月”的劇組男人了。吳一根說:“干脆,更狗血一些,加一些床戲,說不定這片子就大賣了!边@下我能確定艷艷找過吳一根了。這個艷艷啊,前途無量。我說:“讓我想想吧!眳且桓贸鲆粡堉Ц秵我液炞郑50萬。劇組上百號人,吃喝拉撒只是小頭了,場景費,設(shè)備費,美工道具,服裝化妝,交通運輸,關(guān)鍵是演員的片酬,五花八門的支出,一天20萬是最低額度。我簽字的手不怎么利索。吳一根說:“醫(yī)院那邊又去補交了費用,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我說:“素琴的家人來了嗎?”吳一根說:“在路上,電話里聽出不是善類。麻煩還在后頭!蔽宓诙欤钪破卦卺t(yī)院,我們繼續(xù)拍戲,先把計劃中艷艷的戲拍完。我一宿沒睡,走路時人是飄著的,忽高忽低。一早我讓人注射了一針營養(yǎng)液,我真的害怕,我會在現(xiàn)場突然倒地不起,英勇犧牲。用“犧牲”這個詞,是抬舉我了,無論是古義還是今義。像我這樣不識時務(wù)逆勢而為的人,先人不會樂意我這犧牲祭祀,而今人不但不會封我為烈士,只會罵我傻×。趙艷艷掩飾不住興奮。不管素琴能不能醒來,不管我如何的不情愿,艷艷的戲份肯定是要增加的了。艷艷的快樂緣于我和素琴的失去,快樂也遵循守恒定律,只能轉(zhuǎn)化,不能憑空而生。大箱車、大巴車、中巴車、小轎車、商務(wù)車、皮卡車,發(fā)電車,十多輛劇組的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郊外的拍攝現(xiàn)場。車一停,燈光、搖臂、軌道、升降、錄音桿、攝影機、服裝、道具,所有的器材設(shè)備,被抬的抬搬的搬扛的扛背的背,迅速就位,我不得不承認吳一根隊伍的專業(yè)和高效。而第一時間,場務(wù)就把導演椅放好,遮陽傘支開,監(jiān)視器擺正,請我坐下,助手把我的劇本和彩筆放在椅子的邊袋上,茶杯放在扶手的杯座里。來探班的朋友嘲諷我那架勢像皇太后,我嘆息,你來坐坐試試,這就像人們羨慕主席臺上的官員,卻不知道頂著那頂烏紗的艱辛。拍完這戲,了了夙愿,我過回我的寫作生活,日上竿頭而慵起,對鏡梳妝,清茶慢煮,踱步小院,躺搖椅還是坐板凳,我自己定。小院的遠處是海,海上縱有千帆漂過,看與不看,我自己定;侍笫莿e人封的,而日子是我自己過;瘖y師給趙艷艷定妝,我一邊和她說戲一邊看著監(jiān)視器,執(zhí)行導演按分鏡頭劇本調(diào)度著燈光和攝影。烈日炎炎。一個小時,準備完畢。場記舉板:“36場一鏡一次!”板落。開機。突然,一個50多歲的女人闖進畫面,聲音高亢:“拍你大爺?shù),我女兒命都沒了,你們還拍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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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制片人:裴蓓中篇小說選的作者是裴蓓,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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