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永在的溫情:文人筆下的文人


作者:鄭振鐸、魯迅     整理日期:2014-12-11 03:14:27

  本書是一本民國時期文人之間的一些相互懷念之作的合輯。書中共收輯了42篇文章,這些文章分別出自魯迅、胡適、徐志摩、郁達夫、蕭紅、鄭振鐸、朱自清、夏丏尊、許地山、廬隱、謝六逸、耿濟之等之筆。這些文章充滿溫暖、惋惜、懷念、傷痛……而在生活中他們又各有各的快樂、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脾氣,他們有些是好友、有些則不相投合、有些甚至可能還互相攻訐過,然而就是這些人組成了一個五光十色的文人世界。對他們,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會有所偏愛,但隨便哪一個人都是值得我們敬仰的。
  作者簡介:
  鄭振鐸(1898.12.19-1958.10.17):我國現(xiàn)代杰出的愛國主義者和社會活動家,又是著名作家、詩人、學(xué)者、文學(xué)評論家、文學(xué)史家、翻譯家、藝術(shù)史家,也是國內(nèi)外聞名的收藏家,訓(xùn)詁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家庭的故事》、《取火者的逮捕》和《桂公塘》,散文集《佝僂集》、《歐行日記》、《短劍集》等,譯著《沙寧》、《血痕》、《灰色馬》、《飛鳥集》、《新月集》等。 魯迅(1881.9.25-1936.10.19):原名周樹人,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1918年5月,首次用“魯迅”的筆名,發(fā)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奠定了新文學(xué)的基石,后與《阿Q正傳》、《藥》、《故鄉(xiāng)》等小說名篇一同收入小說集《吶喊》。  
  目錄:
  第一輯郁達夫:我是無時無地不在佩服著他們
  志摩在回憶里
  懷四十歲的志摩
  回憶魯迅
  懷魯迅
  敬悼許地山先生
  光慈的晚年
  打聽詩人的消息
  第二輯鄭振鐸:想起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
  永在的溫情
  惜周作人
  悼夏丏尊先生
  悼許地山先生
  憶愈之第一輯  郁達夫:我是無時無地不在佩服著他們志摩在回憶里懷四十歲的志摩回憶魯迅懷魯迅敬悼許地山先生光慈的晚年打聽詩人的消息 第二輯  鄭振鐸:想起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永在的溫情惜周作人悼夏丏尊先生悼許地山先生憶愈之憶六逸先生哭佩弦想起和濟之同在一處的日子  第三輯  魯迅:那些不能忘卻的紀念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憶劉半農(nóng)君柔石小傳為了忘卻的記念憶韋素園君 第四輯  胡適:這些人,那些事兒追悼志摩 丁在君這個人記辜鴻銘高夢旦先生小傳追憶曾孟樸先生 第五輯朱自清:背影漸遠猶低徊致白采我所見的葉圣陶中國學(xué)術(shù)的大損失 第六輯傅斯年:致我所景仰的先生我所認識的丁文江先生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風(fēng)格 第七輯夏丏尊:清清淡淡的悠遠流長弘一法師之出家致白采魯迅翁雜憶 第八輯靳以:不論相見或是相離,總是記著他憶崇群憶圣泉 第九輯雜憶:別了,我最親愛的朋友悼志摩(林徽因)回憶魯迅先生(蕭紅)王靜安先生墓前悼詞(梁啟超)我與老舍(羅常培)夢葦?shù)乃溃ㄖ煜妫┠履咎欤ㄆ扬L(fēng))懷念阿英先生(柳亞子)憶梁遇春(石民)悼志摩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lián)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yù)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xiàn)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在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的望著這死的幃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yù)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jié)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shù)?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zhì)的事實:“是的,他十九日晨有電報來給我……“十九日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fā)出的……“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后所發(fā)……“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么不同事實的發(fā)生,志摩,我的朋友!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里,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guān)于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時間,我們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澳惴判。”他說,“很穩(wěn)當(dāng)?shù)模疫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jīng)死了整兩周了!凡是志摩的朋友,我相信全懂得,死去他這樣一個朋友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jié)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地增長下去……我不該在這里語無倫次的盡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的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里再聽到關(guān)于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guān)于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里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決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jīng)濟學(xué)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xué)的逖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后由逖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xué)院,當(dāng)時和他同學(xué)的有我姊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個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dāng)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絲毫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讀書,外邊下起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著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著。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么在這大雨里。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后的虹去”。源寧不止說他不去,并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國的濕氣豈是兒戲。志摩不等他說完,一溜煙地自己跑了。以后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著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繪,問他:怎么他便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  “完全詩意的信仰!”“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里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愿!“飛機是很穩(wěn)當(dāng)?shù),”他說,“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拔覀儾荒茌p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后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們原諒。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jīng)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的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yōu)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yōu)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么?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dāng);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并沒有過分地夸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之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dāng)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謫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yōu)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shù)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nèi)。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那一樁事,那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自然的結(jié)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而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zhuǎn)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shù)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xiāng)間去拜哈代,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yè),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并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shù)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么?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shù)!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么?他的興趣只限于情感么?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shù)學(xué),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guān)于宇宙的科學(xué)的書。他曾經(jīng)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guān)于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志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guān)于愛因斯坦的哲學(xué)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苯裣奈以谙闵金B(yǎng)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xué)的經(jīng)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xué)兩年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后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說了那么一段?墒瞧婀值模∷幌裨S多天才,幼年里上學(xué),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yōu)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個極嚴的經(jīng)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xué)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xué)生,關(guān)于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志摩在這里夸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此外,他的興趣對于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么接近,他領(lǐng)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后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于文藝復(fù)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提且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Fry)和斐德(WalterPater)的不少。對于建筑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筑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彼牢覀兪怯憛扲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lǐng)略。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里他曾從杭州給我?guī)追庑,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cè)肭锏奶偬}。對于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客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a。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回家時我們討論的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diào)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么?這里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b,這夢幻似的人生轉(zhuǎn)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fēng)緊夜深里握筆吊他的慘變。這是什么人生?什么風(fēng)濤?什么道路?志摩,你這最后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dāng)羨慕你才是。 回憶魯迅先生(蕭紅)蕭紅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fā)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地的走去。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見的……”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窗子開著,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彼阉b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許先生忙著家務(wù)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于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過了一會又加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并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jù)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我說:“周先生,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呢?現(xiàn)在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一說你該不穿了!蹦翘煜挛缫耙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fā)。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jīng)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笑,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fā)上,并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好看吧!多漂亮!”我也非常得意,很規(guī)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著:“不要那樣裝她……”許先生有點窘了。我也安靜下來。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fā)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nóng)先生的文字里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我開始問:“周先生怎么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看過書的,關(guān)于美學(xué)的!薄笆裁磿r候看的……”“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買的書嗎?”“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看了有趣味嗎?”“隨便看看……”“周先生看這書做什么?”“……”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回答。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么書都看的。”在魯迅先生家里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shù)比較少,還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么,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鐘,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胺凑咽c,電車已沒有,那么再坐一會!痹S先生如此勸著。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一點鐘以后,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蒙蒙的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并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以后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后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fēng)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后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diào)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后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把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只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它,轉(zhuǎn)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贊美,若一贊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客廳后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shù)目并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dāng)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于學(xué)費有一點補足,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xué)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fēng)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沖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以后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合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因為魯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飯后必吃“脾自美”胃藥丸一二粒。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zhuǎn)椅上魯迅先生轉(zhuǎn)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昂镁貌灰,好久不見!币贿呎f著一邊向我點頭。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么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么都忘記了嗎?周先生轉(zhuǎn)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魯迅先生就問我:“有什么事嗎?”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痹S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于沖破憂郁心境的展然的會心的笑。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fā)或拉我的衣裳。為什么他不拉別人呢?據(jù)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痹S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么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她有小辮子!闭f著就來拉我的頭發(fā)。魯迅先生家里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里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里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xiāng),是商人!背蹩此坪鯇Φ,穿著中國褲子,頭發(fā)剃得很短。當(dāng)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tài)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后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的刮著熱風(fēng),雖然黃昏了,客廳后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fā),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碗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手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么樣,苗人什么樣,從西藏經(jīng)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這商人可真怪,怎么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并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并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料壬3;貋淼煤苓t,從魯迅先生家里出來,在弄堂里遇到了幾次。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里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是的!蔽艺f。魯迅先生很有意思的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后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先生走過二萬五千里回來的。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白植灰欢ㄒ獙懙煤,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輕人現(xiàn)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的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吹揭估锖苌畹臅r光。魯迅先生坐在××電影院樓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記了,新聞片是蘇聯(lián)紀念五一節(jié)的紅場!斑@個我怕看不到的……你們將來可以看得到!濒斞赶壬蛭覀冎車娜苏f。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勒的壓迫,不準她做教授,不準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史沫特萊,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xiàn)在又在援助中國。魯迅先生介紹給人去看的電影:《夏伯陽》、《復(fù)仇艷遇》……其余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也常介紹給人的。魯迅先生說:“電影沒有什么好看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于動物的知識!濒斞赶壬挥喂珗@,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么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里的土松軟了,公園里的風(fēng)多么柔和,周先生答應(yīng)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只是想著而未有做到,并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么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蔽沂侨ミ^兆豐公園,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仿佛這個定義適用在任何國度的公園設(shè)計者。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石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濕,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爸芟壬惶熳叨嗌俾纺兀恳膊痪鸵晦D(zhuǎn)彎到××?xí)曜咭惶藛?”魯迅先生笑而不答!爸芟壬皇呛芎脗L(fēng)嗎?不圍巾子,風(fēng)一吹不就傷風(fēng)了嗎?”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xí)慣,他說:“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戴不慣!濒斞赶壬煌崎_門從家里出來時,兩只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沖著風(fēng)就向前走,腋下挾著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里邊包著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帶出去,回來必帶回來,出去時帶著回給青年們的信,回來又從書店帶來新的信和青年請魯迅先生看的稿子。魯迅先生抱著印花包袱從外邊回來,還提著一把傘,一進門客廳里早坐著客人,把傘掛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談起話來。談了很久了,傘上的水滴順著傘桿在地板上已經(jīng)聚了一堆水。魯迅先生上樓去拿香煙,抱著印花包袱,而那把傘也沒有忘記,順手也帶到樓上去。魯迅先生的記憶力非常之強,他的東西從不隨便散置在任何地方。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口味。許先生想請一個北方廚子,魯迅先生以為開銷太大,請不得的,男傭人,至少要十五元錢的工錢。所以買米買炭都是許先生下手,我問許先生為什么用兩個女傭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許先生說她們做慣了,海嬰的保姆,海嬰幾個月時就在這里。正說著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樓梯來了,和我們打了個迎面!跋壬瑳]吃茶嗎?”她趕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剛剛下樓時氣喘的聲音還在喉管里咕嚕咕嚕的,她確是年老了。來了客人,許先生沒有不下廚房的,菜食很豐富,魚,肉……都是用大碗裝著,起碼四五碗,多則七八碗?墒瞧匠>椭蝗氩耍阂煌胨爻赐攵姑,一碗筍炒咸菜,再一碗黃花魚。這菜簡單到極點。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里用著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為稀奇。許先生倒很生氣。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子,或做什么的。請客人在家里吃飯,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著,客人接到手里一看,這怎么可以?魯迅先生說:“擦一擦,拿著雞吃,手是膩的!钡较丛栝g去,那邊也擺著校樣紙。許先生從早晨忙到晚上,在樓下陪客人,一邊還手里打著毛線。不然就是一邊談著話一邊站起來用手摘掉花盆里花上已干枯了的葉子。許先生每送一個客人,都要送到樓下的門口,替客人把門開開,客人走出去而后輕輕的關(guān)了門再上樓來。來了客人還要到街上去買魚或雞,買回來還要到廚房里去工作。魯迅先生臨時要寄一封信,就得許先生換起皮鞋子來到郵局或者大陸新村旁邊的信筒那里去。落著雨的天,許先生就打起傘來。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發(fā)有一些是白了的。夜里去看電影,施高塔路的汽車房只有一輛車,魯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讓我們坐。許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嬰,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們上車了。魯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還有別的一二位朋友在后邊?赐炅穗娪俺鰜,又只叫到一部汽車,魯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讓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著先走了。魯迅先生旁邊走著海嬰,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去等電車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鐘電車還沒有來,魯迅先生依著沿蘇州河的鐵欄桿坐在橋邊的石圍上了,并且拿出香煙來,裝上煙嘴,悠然地吸著煙。海嬰不安地來回亂跑,魯迅先生還招呼他和自己并排地坐下。魯迅先生坐在那兒和一個鄉(xiāng)下的安靜老人一樣。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余不吃別的飲料?Х、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里都不預(yù)備。魯迅先生陪客人到夜深,必同客人一道吃些點心,那餅干就是從鋪子里買來的,裝在餅干盒子里,到夜深許先生拿著碟子取出來,擺在魯迅先生的書桌上,吃完了,許先生打開立柜再取一碟,還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來客人必不可少。魯迅先生一邊抽著煙,一邊剝著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魯迅先生必請許先生再拿一碟來。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煙,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么牌子,只記得煙頭上帶著黃紙的嘴,每五十枝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煙聽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里。來客人魯迅先生下樓,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屜里。而綠聽子的永遠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著的。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濒斞赶壬鷱南挛鐑扇c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就又來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從下午兩三點鐘起,陪到夜里十二點,這么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腿艘蛔,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jīng)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么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就要起來管理家務(wù)。)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臺燈下開始寫文章了。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樣黑大。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里。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海嬰從三樓下來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xué)校去,經(jīng)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輕一點走,輕一點走。”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邊睡著了。魯迅先生喜歡吃一點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魯迅先生吃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門面一間,在門面里邊設(shè)座,座少,安靜,光線不充足,有些冷落。魯迅先生常到這里吃茶店來,有約會多半是在這里邊,老板是猶太也許是白俄,胖胖的,中國話大概他聽不懂。魯迅先生這一位老人,穿著布袍子,有時到這里來,泡一壺紅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談了一兩個鐘頭。有一天魯迅先生的背后那茶座里邊坐著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黃衣裳,頭戴花帽子……那女子臨走時,魯迅先生一看她,用眼瞪著她,很生氣地看了她半天。而后說:“是做什么的呢?”魯迅先生對于穿著紫裙子黃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這樣看法的。鬼到底是有的是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后邊追趕過,吊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墻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范學(xué)堂里也不知是什么學(xué)堂里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得離學(xué)堂幾里路,幾里路不算遠,但必得經(jīng)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鐘才回學(xué)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魯迅先生向著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xué)時是學(xué)的醫(yī),常常把死人抬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也不怕,所以對于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xué)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著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的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那白影噢的一聲叫出來,隨著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原來是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著工作。魯迅先生說到這里就笑了起來!肮硪彩桥绿叩,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蔽蚁耄热羰枪沓3W岕斞赶壬咛叩故呛玫,因為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為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嘴里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嚷著。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里的拿來嘗嘗。果然是不新鮮的。魯迅先生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薄院笪蚁肫疬@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xué)不了的。那怕一點點小事。”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到整整齊齊,常常把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從許先生手里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多么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后拿起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繩卷了一個圈,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隨手把它解開的。準備著隨時用隨時方便。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一進弄堂口,滿地鋪著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里不怎樣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時候是外國人,也能夠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里零星地玩著。魯迅先生隔壁掛著一塊大的牌子,上面寫著一個“茶”字。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魯迅先生的客廳擺著長桌,長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鮮,但也并不破舊,桌上沒有鋪什么桌布,只在長桌的當(dāng)心擺著一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長著幾株大葉子的萬年青,圍著長桌有七八張木椅子。尤其是在夜里,全弄堂一點什么聲音也聽不到。那夜,就和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道坐在長桌旁邊喝茶的。當(dāng)夜談了許多關(guān)于偽滿洲國的事情,從飯后談起,一直談到九點鐘十點鐘而后到十一點,時時想退出來,讓魯迅先生好早點休息,因為我看出來魯迅先生身體不大好,又加上聽許先生說過,魯迅先生傷風(fēng)了一個多月,剛好了的。但是魯迅先生并沒有疲倦的樣子。雖然客廳里也擺著一張可以臥倒的藤椅,我們勸他幾次想讓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沒有去,仍舊坐在椅子上。并且還上樓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那夜魯迅先生到底講了些什么,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也許想起來的不是那夜講的而是以后講的也說不定。過了十一點,天就落雨了,雨點淅瀝淅瀝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沒有窗簾,所以偶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心里十分著急,幾次站起來想要走,但是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再說坐一下:“十二點鐘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彼砸恢弊綄⒔c,才穿起雨衣來,打開客廳外面的響著的鐵門,魯迅先生非要送到鐵門外不可。我想為什么他一定要送呢?對于這樣年輕的客人,這樣地送是應(yīng)該的么?雨不會打濕了頭發(fā),受了寒傷風(fēng)不又要繼續(xù)下去么?站在鐵門外邊,魯迅先生說,并且指著隔壁那家寫著有“茶”字的大牌子:“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就是這個‘茶’的隔壁!倍疑斐鍪秩ィ瑤缀跏怯|到了釘在鐵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九號!庇谑悄_踏著方塊的水門汀,走出弄常來,回過身去往院子里邊看了一看,魯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統(tǒng)統(tǒng)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訴得那樣清楚,下次來恐怕要記不住的。魯迅先生的臥室,一張鐵架大床,床頂上遮著許先生親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圍子,順著床的一邊折著兩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著門口的床頭的方面站著抽屜柜。一進門的左手擺著八仙桌,桌子的兩旁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和方桌一排的墻角,立柜本是掛衣裳的,衣裳卻很少,都讓糖盒子,餅干筒子,瓜子罐給塞滿了,有一次××老板的太太來拿版權(quán)的圖章花,魯迅先生就從立柜下邊大抽屜里取出的。沿著墻角往窗子那邊走,有一張裝飾臺,臺子上有一個方形的滿浮著綠草的玻璃養(yǎng)魚池,里邊游著的不是金魚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魚,除了魚池之外另有一只圓的表,其余那上邊滿裝著書。鐵架床靠窗子的那頭的書柜里書柜外都是書。最后是魯迅先生的寫字臺,那上邊也都是書。魯迅先生家里,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fā),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時的藤椅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魯迅先生的寫字臺面向著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滿一面墻那么大,魯迅先生把它關(guān)起來,因為魯迅先生工作起來有一個習(xí)慣,怕吹風(fēng),他說,風(fēng)一吹,紙就動,時時防備著紙跑,文章就寫不好。所以屋子熱得和蒸籠似的,請魯迅先生到樓下去,他又不肯,魯迅先生的習(xí)慣是不換地方。有時太陽照進來,許先生勸他把書桌移開一點都不肯。只有滿身流汗。魯迅先生的寫字桌,鋪了一張藍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圖釘按著。桌子上有小硯臺一方,墨一塊,毛筆站在筆架上,筆架是燒瓷的,在我看來不很細致,是一個龜,龜背上帶著好幾個洞,筆就插在那洞里。魯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筆的,鋼筆也不是沒有,是放在抽屜里。桌上有一個方大的白瓷的煙灰盒,還有一個茶杯,杯子上戴著蓋。魯迅先生的習(xí)慣與別人不同,寫文章用的材料和來信都壓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壓得滿滿的,幾乎只有寫字的地方可以伸開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書或紙張占有著。左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臺燈,那燈泡是橫著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的臺燈。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著電線把臺燈的機關(guān)從棚頂?shù)臒纛^上拔下,而后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了,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臺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著一根長的電線在棚頂上。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臺燈下寫的。因為魯迅先生的工作時間,多半是在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了休息。臥室就是如此,墻上掛著海嬰公子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挨著臥室的后樓里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和雜志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屋子里,一走進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wǎng)籃也堆在書中。墻上拉著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系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fēng)干荸薺就盛在鐵絲籠里,扯著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在彎彎著。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著一筐風(fēng)干荸薺!俺粤T,多得很,風(fēng)干的,格外甜!痹S先生說。樓下廚房傳來了煎菜的鍋鏟的響聲,并且兩個年老的娘姨慢吞吞地在講一些什么。廚房是家里最熱鬧的一部分。整個三層樓都是靜靜的。喊娘姨的聲音沒有,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沒有。魯迅先生家里五六間房子只住著五個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傭人。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娘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呼喚的時候。所以整個的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只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嘩嘩地流著,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著擦擦地響,洗米的聲音也是擦擦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板上切著筍片筍絲時,刀刃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其實比起別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蛷d的一邊擺著并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櫥的,里面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別的外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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