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2007中國年度中篇小說


作者:中國作協(xié)《小說選刊》選編     整理日期:2014-08-27 09:14:30

一位來自農(nóng)村的打工仔,來到大都市才三個多小時,就把一個三歲的女孩丟下天橋,隨后跳橋自殺,為什么他要殺死一個無辜的人?為什么在短短的三個小時,陌生的都市把一個質(zhì)樸的鄉(xiāng)村青年變成了殺人犯?為什么城鄉(xiāng)之間巨大而不幸的生存和心理的災(zāi)難,偏偏降臨在弱者和善良人身上……(熊育群《無巢》)“我會死嗎?”為了殺人滅口,鋼渣殺害了出租汽車司機,搶到了300元錢,他后來才知道,自己殺死的竟是女友的哥哥,在市局審訊室,鋼渣認(rèn)罪后請求老警察老黃,在年三十晚,買點討女人喜歡的東西,去看看自己等著錢用的女友——那位美麗而叉可憐的理發(fā)店啞女……(田耳《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七舅爺姓鈕名古祿,號牧齋,屬正藍旗,住在北京東四六條一個齊整的小院子里。每天太陽老高了才起床.然后伺候他的鳥——給它洗澡,喂蟲子,斗蛐蛐,日本人的入侵毀了七舅爺?shù)纳睿呔藸數(shù)谋瘺鲆蛞靶U的打擊添加了屈辱。
  屈辱中激發(fā)了憤怒,憤怒爆發(fā)了反抗,男扮女裝唱花旦的兒子青雨,在一場忍無可忍的羞辱中,奪過了日本人手中的槍……(葉廣芩《逍遙津》)
  熊育群、田耳、葉廣芩、昊克敬、笛安、楊少衡、魯敏……入選本書的19位優(yōu)秀作家,田耳以《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葉廣芩以《夢也何曾到謝橋》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19部作品,或直接介入現(xiàn)實題材,感受來自底層的苦難;或落筆清朝貴族子弟遠去的背影,講述歷史長廊中的個人命運;或從事件走進內(nèi)心;或以精細的描繪展開故事……多種多樣的敘述手法,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在反映悲喜人生、復(fù)雜人性的生動和深刻方面,呈現(xiàn)出優(yōu)秀的品質(zhì)和豐富而絢麗的藝術(shù)光彩。
  由中國小說界權(quán)威選家選編的2007年度中篇小說,是從全國上百種文學(xué)刊物當(dāng)年發(fā)表的數(shù)千萬字中短篇小說中精選出來的,旨在檢閱當(dāng)年度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績,公正客觀地推選出思想性、藝術(shù)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響力的年度中篇小說。
  目錄:
  編者的話
  無巢
  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
  逍遙津
  狀元羊
  莉莉
  俄羅斯套娃
  顛倒的時光
  白對聯(lián)
  美聲
  跟范宏大告別
  腎源
  快樂老家
  淋濕的翅膀
  豆選事件編者的話
  無巢
  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
  逍遙津
  狀元羊
  莉莉
  俄羅斯套娃
  顛倒的時光
  白對聯(lián)
  美聲
  跟范宏大告別
  腎源
  快樂老家
  淋濕的翅膀
  豆選事件
  親愛的深圳
  老家
  狀態(tài)
  霍林河歌謠
  起舞
  附錄1
  郭運的父親郭瑞仁用一個編織袋拎著郭運的骨灰就要回貴州納雍縣黃包包村的家了。他滿腦子的疑惑,在高樓的暈眩里攪和著——這樓房怎么就砌得這么高呢?四天中,他戴著一頂全新的黃軍帽,穿著半新的解放鞋,在廣州的大街上走,看不到一塊完整的天。
  一個月前,郭運就是從這里回去的,他想在自己家里建一棟房。他想建的房子只有一層,但是建一層的房,他打了六年工積攢的錢也還是不夠。要建房,他還得繼續(xù)出來打工。
  父子倆相繼來到廣州,前后只差七天。七天前,郭瑞仁把兒子送上去貴陽的長途客車,約好春節(jié)回家。七天前,郭瑞仁只知道廣州、深圳這樣的地名,它們是什么樣子的,他有過零零星星的想象,但對二三十年沒出過遠門的郭瑞仁來說,他怎么也沒想過自己會到這樣的地方來。是兒子的死訊讓他到了廣州。
  郭瑞仁在廣州的馬路上走,無法找到兒子的蹤影。兒子怎么就會在這個陌生地方永遠消失呢?他真的不回去了?更令他無法接受的是,兒子還是一個殺人犯!
  2
  半個月前,郭運回到家,耳根突然安靜下來了。靜得耳朵里面發(fā)出輕輕的喳喳聲。習(xí)慣城市的耳朵一時習(xí)慣不了鄉(xiāng)村。視線里,也看不到什么動的東西。只有山,一座座孤峰聳立,這些石灰?guī)r的山,像他小時候那樣一直就聳立在那里,任這個世界千變?nèi)f化,它好像從來不曾變化。只是郭運覺得它比從前矮了許多。小時候記住的東西,等到人長大了,特別是人離開它了,出遠門了,再回來的時候,原來高大的東西都會顯得矮小許多。他坐在自家門口望著這些山峰的時候,父親郭瑞仁已經(jīng)背了一大簍洋芋進門了。他在自家門口坐了一個上午。燥熱的蟬聲在樟樹上此起彼伏。
  比起深圳那些高樓,這些山真是些廢物。郭運想起自己第一次到深圳,一下汽車,一棟黑色的大樓陰影把自己全罩住了,那棟樓離自己還遠著呢,隔著一個大廣場。陰影從地上爬過來,讓水泥地發(fā)出一種幽暗的藍光。他抬頭看了一會兒,腦子里模糊地想到過老家的山,那一座座石灰?guī)r的山,它們誰更高呢?他那時站在高樓的陰影里等他的中學(xué)同學(xué)王福田。
  王福田與他一樣都是鄉(xiāng)下人,但他進城沒幾天,就看不起鄉(xiāng)下人了。郭運本來也夢想著做一個城里人,但在城里打了兩三年工后,他明白憑自己這身本事是一輩子做不成城里人的。他認(rèn)定了自己只是個鄉(xiāng)下人,城市只是臨時的棲息地,他像一只鳥,巢筑在鄉(xiāng)間的樹林里,到城里只不過是來覓食的。在覓食的時候,他時時想著自己的巢,在外受了欺負(fù),人家給他最差的食吃,他也都能忍。因為他一想到自己溫馨的巢,眼前的一切就都變成臨時的了,臨時的忍一忍就過去了。他在想象中把童年的日子越想越好,把黃包包村的巢也越想越美。時時拿村里的長處與城里的短處來比,心里不知有多熨帖。
  這一個上午,離開了深圳的混凝土叢林,回自己的巢了,自己為什么還老想著它呢?
  一想到深圳,郭運就變得有些焦慮了。他從深圳回家是8月10日,今天是第幾天了?他喊:“爸,今天幾號?”沒人應(yīng),他再叫。屋里傳來一聲“哪個曉得,好像古歷二十六!眴柫艘舶讍枴9\哪里曉得古歷是多少。他想起問問女朋友,就打開了手機,打通了女朋友的動感地帶。那邊嘟嘟響過三聲,就跳出了女朋友楊萍甜甜的聲音。她問他在家干嗎。這一問讓他更煩了,直愣愣就問她今天幾號了。楊萍反問他,問幾號干嗎?你回去九天了。房基選好了嗎?正在郭運猶疑的時候,母親龍上英叫他吃飯了,他就匆忙說了一句,家里宅基被做了規(guī)劃,還在托人找路子,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說完就掛了電話。
  郭運清楚,這房是砌不成了。不但宅基還沒著落,就是砌屋的錢也還差了好幾千元。原以為六年在外辛苦賺的錢,可以砌一棟平房,沒想到在黃包包村砌屋比他出門打工時貴了快一倍。他聽到砌匠跟他算完賬,人一下就像從大熱天掉到冰窖里了。他望著那個留著稀薄胡子的砌匠,覺得進門時,他是俯視砌匠的,現(xiàn)在怎么就覺得自己萎縮了,他得仰視他才成。他聽到了自己說出的話:“還能少一點嗎?”聲音又尖又細,氣息也沒有那么順暢。砌匠是郭運家的遠房親戚,他把嘴上的稀薄胡子弄得一抖一顫的,好久不見嘴張開。郭運盯著這些稀稀拉拉的胡子,等著他張口!斑@是最少的了,要降價,只有不粉墻,不做水泥地。”砌匠又算了一把,抬起頭,報了一個數(shù)字。輪到郭運算了,他算數(shù)時喜歡閉上眼睛,等他睜開眼睛了,數(shù)也就算好了,算來算去,還是差了四五千塊。
  家里這棟低矮的紅磚房,早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比城市里那些流浪者搭的臨時窩棚好不到哪兒去。外面刮大風(fēng)時里面刮小風(fēng),外面下大雨房里下小雨。一塊塊磚好像極不情愿地湊合在一起,把縫裂得拇指一樣寬?粗@些已被無數(shù)手指摸得發(fā)黑的紅磚,他心里就堵得慌。女朋友跟他約法三章,沒砌房子她不回來,沒砌房子不能公開他們的關(guān)系,沒砌房子她不嫁。他辭了工,就是回來砌房子的,他要把楊萍娶回家來,他不再想出遠門了,再也不想過那種外面漂泊的日子,他需要安安穩(wěn)穩(wěn)過正常人的家庭生活。但一切夢想被這幾千元錢攔住了。
  剛到家時,他和楊萍還熱線聯(lián)絡(luò)著,短信一刻也停不下來。他想著她,有時,他還走到村口玉米地里給她打電話,說些瘋話,掉眼淚的話。盡管話費難以承受,但他整天跟掉了魂一樣,像癮君子來了毒癮,愛情有時候就是一種病,他聽到楊萍的聲音,病就好了,就覺得心里安定了。
  雖然只有幾天,郭運覺得回來很久了。在黃包包村轉(zhuǎn)悠,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出外打工去了。狗沖著他吠,他吹口哨,給狗招手,幾條惡狗不買他的賬,認(rèn)定他是個外來人。想想以前,他也是喂過狗的,全村哪條狗見了他不是老遠就搖尾巴的。現(xiàn)在他回來好幾天了,仍然把他當(dāng)作危險人物,對他絲毫不肯放松警惕。郭運一氣,撿了石子就扔了過去,狗群怪叫著跑遠。但跑遠也不過是幾十米,沒多久就又轉(zhuǎn)了回來,繼續(xù)朝他吠著,音量更加宏大了。
  村里出來一個老人或者小孩,一看是郭運,對著狗吼幾聲,它們就乖乖走遠了。郭運覺得心里別扭。
  經(jīng)過人家地坪,雞在地里刨食,他走路的速度驚得刨食的雞咯咯直叫,扇動著兩個翅膀飛跑到一邊去。郭運意識到自己走路急匆匆的樣子,與村里人不緊不慢的走路大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真是變了,變得與族里的嬸嬸伯伯多說幾句話的興趣也沒有了,哪怕人家主動打聽他在外面的情況,他也是用不能再簡短的話搪塞過去。郭運不是不想說話,他遇到合適的對象又說又笑的,為什么回村里了他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到呢?以前在村里,他可是快快樂樂的,沒有這樣格格不入。≡趺椿貋砹藚s這樣孤單!自己好像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總是以一個局外者的眼光觀察一切。他很討厭這樣,城里人看鄉(xiāng)下人總是很優(yōu)越很居高臨下的,自己怎么也這樣看自己的鄉(xiāng)親呢!在外他很喜歡那些唱鄉(xiāng)愁的流行歌曲,唱過后好像鄉(xiāng)愁就沒那么濃烈了,但回來了仍然感覺有“鄉(xiāng)愁”,這種“鄉(xiāng)愁”又不是那種鄉(xiāng)愁,是一種他無法說出來的滋味。
  楊萍在電話里跟郭運說,她也做好了辭工的準(zhǔn)備,房子一上梁她就趕回來。但自從砌匠來過之后,他們的熱線就慢慢冷了下來。有時他去地里幫父親收洋芋,就把手機扔在家里,不想帶著它在身邊。這樣好像煩惱也離自己遠一些了。
  中午,母親做了洋芋燉豬肉,香氣從房里飄得老遠,連狗都知道今天中午有肉吃了。他聞著這氣味,感到溫暖。小時候,每當(dāng)聞到這氣味就知道又是一個什么節(jié)來了。不過節(jié)哪來的肉吃。這樣說來,他回來已過了好幾個節(jié)了。差不多隔天吃一次肉。父母靠家里幾畝薄田過日子,剛夠填飽肚子。每月的油鹽錢都要發(fā)愁。肉一個月才吃上一次。這是父母破例為他做的。他為自己沒能讓父母過上好一些的生活而內(nèi)疚,他怨自己無能;貋淼臅r候,他一進家門就塞給母親三千元錢,在外六年也沒怎么孝敬過父母,每次回家,父母只收他一兩百元錢,總是囑咐他攢點錢,將來娶媳婦用。他這個歲數(shù)在農(nóng)村早已到了娶親的年齡了。這次不出去打工了,就一次性給父母一筆錢,讓他們慢慢花,再不用為油鹽柴米操心。他要讓他們?yōu)樽约嘿嵉腻X而驚喜一次。他想盡一份孝心。
  他還給母親買了一件紅色罩衣,兩雙塑料涼鞋,到了貴陽又加了一大包洗衣粉,給兩個侄兒買了糖果餅干和學(xué)習(xí)用品。到了納雍縣城,想著沒給父親買什么,又折回日雜市場,挑了一頂黃軍帽,一雙黃色解放膠鞋。
  郭運回來得少,兩三年才回來一次,他舍不得路費錢,一般住上幾天就走,也是為了早點上班多掙幾個錢。父母心疼他,這次回家,母親頭天就把自家的雞殺了。這會兒龍上英叫得歡:“娃啊,娃啊,吃飯啦!薄叭グ涯愀缫步羞^來!彼绻鶅x就住在隔壁,郭運懶得動,扯著嗓子喊:“大哥,媽叫你來吃飯咧!”那邊卻沒有人應(yīng)。他還在地里沒回呢。
  郭運以為自己奮斗了六年,積蓄了一點錢,回到黃包包村也許不會過從前的窮日子了,他曾因交不起學(xué)費,初中輟學(xué)了兩年,后來父親給他湊齊了學(xué)費,他才跟著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妹妹初中畢了業(yè)。沒有錢,高中不能上了,他回家?guī)透赣H干點農(nóng)活,F(xiàn)在,他打了六年工還是不能翻身。心愛的女友可能會因此而離開自己嗎?她是那樣希望有一棟自己的房,但現(xiàn)在他做不到了,能告訴她真相嗎?不能!他還要做最后的努力。他不能失去她。
  3
  郭瑞仁見到郭運,郭運躺在一個玻璃盒里,臉上早已失去了血色,又冷又硬。第一次陳列床上沒有人,工作人員摁下起降機開關(guān),身上蓋著白布的郭運才緩緩升了上來。
  一號大廳好像永遠都是安靜的,好像這安靜有一種期待,就是期待哭聲。巨大的寂靜是一頭嗜血的巨獸,這血無疑就是這空蕩空間里突然噴發(fā)的哭泣。大廳里雖然燈光通亮,郭瑞仁仍然感到有些幽暗。
  龍上英看到兒子,腿一軟,身子就癱跪到了冰冷堅硬的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她的哭聲在大廳里回旋,空蕩、孤單、突兀,沒有接納它的地方,它就在里面橫沖直撞,像一頭進入城市的水牛。這安靜之地從沒遇到過這么放肆地哭。龍上英又是嚎又是喊,聲音像一股突發(fā)的山洪,完全不管不顧。她伸出手想摸一摸自己兒子的身體,手掌碰到的也是堅硬冰冷的玻璃!斑\娃,娘來看你了,你醒醒啊!你看看娘啊!”冰冷堅硬的玻璃把她的哭聲擋在了外面。
  郭瑞仁眉頭擰成了一座山,目光在瞬息間變得異常蒼老,他先盯著郭運的臉看,隨后緩緩掃過郭運的身體,口里喃喃自語:“這是運娃,運娃的牙齒就是這樣的,嘴唇蓋不到左上邊的牙。”隨即身子一癱,再也無力支撐……
  這并不是夢,在郭運離開黃包包村一周后,郭瑞仁、龍上英也上了廣州,在廣州殯儀館見到了死去的兒子。
  這一天,霧蒙蒙,雨淅瀝,天地灰暗一片。他們一早起床,龍上英多穿了一件灰色外套。郭運的大姐夫張同,龍上英,郭瑞仁都知道,這一天是去殯儀館認(rèn)尸。
  他們起床后就沒有說話,早餐也沒人吃。一家人先到了天河刑警大隊。張同很快拿到了認(rèn)尸證明,只有憑借這張薄紙,他們才能見到郭運。張同把它放在貼身的襯衣口袋里。
  一路都是沉默。車窗外風(fēng)聲呼呼,鬧市的車馬喧嘩像皮糖一樣粘著就再也扯不掉了。龍上英把車窗搖了起來,頭無力地靠在窗上。郭瑞仁坐在她身邊,雙眼緊閉。聲音仍然在所有的空間里嗡嗡響著。
  殯儀館建在一處開闊的地方,前面有草坪,走過大片綠地,灰色的圓形建筑攤開很大一片。到了殯儀館辦事大廳,旁邊的葬禮用品店,擺滿了花圈、壽衣、骨灰盒。張同辦過手續(xù),他們到達一號大廳,龍上英、郭瑞仁被人扶上十級臺階。
  工作人員都吃午飯去了。他們在門口長椅上坐了二十分鐘,大廳門“吱吱”打開了,里面?zhèn)鱽硪宦暎骸肮\的家人——”郭瑞仁、龍上英慌忙起身,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兒子會到這里來與他們見面。這個從沒看見過的巨大的灰房子,只有他們孤單單三個人影,大廳的空蕩和安靜一下就把他們吞噬了。他們像走進人生最深邃的夢境。
  4
  郭運第一次見到楊萍是在她的宿舍。同學(xué)王福田在汽車站接上他后,就把他帶到南山的一家電子廠。楊萍在這里做工。他們都是貴州納雍人。兩年前郭運回家過春節(jié),碰到了也是回家過春節(jié)的王福田。郭運在廣東開平打了四年工,每月工錢幾百塊,而深圳打工的王福田一個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他就決定春節(jié)后不去開平,轉(zhuǎn)去深圳了。
  那天,他下了汽車,站在大樓的陰影里,一個人從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認(rèn)出了同學(xué)王福田。他一高興正欲抓一把他的肩,王福田輕輕往一側(cè)閃了一下,他舉著的手空空蕩蕩,在半空中呆了一下,拐了一道彎抓著了自己的頭發(fā)。他對著王福田笑,“辛苦啦。”王福田伸出右手抓著編織袋一側(cè)的提繩,他趕緊抓緊另一面的繩索,就隨著王福田向著大樓陰影的深處走。
  他有很多事情想問王福田,但一看他不太情愿說話的樣子,就跟著他一路悶走著。王福田帶著他走到人行道上,他就走到人行道上;帶著他橫穿過畫著白色線條的馬路,他就橫穿過馬路;帶著他上人行天橋,他就上人行天橋。
  那棟黑色的大樓就在身邊轉(zhuǎn)啊轉(zhuǎn),模樣一會變一個樣,一面是凸出來的,另一面凹了進去。從他們身邊不斷有人走過,他們臉上的表情也灰著,看不出喜怒哀樂,很少有人說話。只有嗡嗡的汽車聲,還有紅綠燈交替時汽車發(fā)出“吱——吱——”的輕微剎車聲。汽車的喇叭也是啞著的,大家一起走一起停,沒有誰出聲。
  郭運覺得到底是深圳,與他見過的世界就是不一樣,連街道也是干干凈凈的,樓房一棟高過一棟。黑色大樓突然之間就找不到了,另一棟更高的白色樓房出現(xiàn)了,他有點驚喜,但看到王福田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也就把臉木了下去。
  在衣著光鮮的人群里,郭運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衣服實在太臟了,擠車時又給弄得皺皺巴巴的,編織袋用了兩三年,被人踩踏過,比他看到的一個垃圾桶里的東西還顯臟。
  高樓大廈已經(jīng)把天空遮得幾乎看不見了,里面的燈光輝煌一片。迎面走來的人閃到一邊,郭運這才意識到他們不是出于禮貌,而是嫌他臟,怕弄臟了自己的衣服。一剎那,郭運覺悟到了自己闖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他不熟悉的但卻富有的世界,他是那樣渺小,他感覺到身子里面隱隱的恐懼像呼吸一樣在散發(fā)。
  他們終于到了公共汽車站,坐上了往南山的公交車。天就在那一瞬間黑了下來。郭運看到路燈在他一轉(zhuǎn)身時齊刷刷地亮了。
  吃晚飯的時候他就認(rèn)識楊萍了。她幫王福田和他各打了一份快餐。郭運到工廠的時候,工廠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食堂也關(guān)了門。楊萍在宿舍門口等著他們。
  5
  郭瑞仁聽記者說郭運有女朋友,他說他從來沒聽郭運說過。他木在那里,想了半天,兒子天天在身邊轉(zhuǎn)悠,自己怎么會不知道呢?有一次,他看到兒子在菜園子里打電話,他只看到他的背影。但兒子走到地坪時,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他心里掠過一絲不安。再后來是玉米地里,他去看牛,看到兒子在玉米地埂上打電話,他叫了一聲“運娃”,他沒聽見,他再叫他時,他已掛了電話,問他要到哪里去看牛。郭瑞仁說,就在前面巖背。郭運就說他要上一趟縣城,去找一個同學(xué)。郭瑞仁認(rèn)為剛才的電話就是同學(xué)打來的。他呵斥了一聲水牛,說晚上早點回來,就往前走了。
  為什么有了女朋友不告訴家里呢?郭瑞仁是認(rèn)真問過幾次的。他的侄女郭晶來家里玩,說起郭運談女朋友了。龍上英忙問她消息哪里來的,侄女說,外面打工的人說的。晚飯后,她把郭運叫到一邊,問:“運娃,郭晶說你有女朋友了,干嗎不告訴娘?”郭運說:“娘,別聽郭晶瞎說,娶親的錢還沒有,哪敢談朋友!饼埳嫌@一口氣,“娘是知道你的難處的,談了朋友也不要瞞著娘,記得告訴家里!边@些話郭瑞仁在一邊都是聽見了的。
  住在廣州的賓館,郭瑞仁閉著眼睛想,想想起一些什么來。又有一個細節(jié)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那天晚上,他出門小解回房,聽到郭運在說夢話,起先他沒在意,躺到了床上,郭運越說越?jīng)_動,“萍,萍,萍萍……別走。萍,我不能沒有你呀,不能沒有……真的……一輩子!闭f著說著還哭了起來。郭瑞仁叫了兩聲運娃。郭運沒聲息了,大概被叫醒了。郭瑞仁認(rèn)為他在做噩夢。他白天干活太勞累了,上床不久就睡著了。想著第二天問問他晚上做的什么夢。但第二天一覺醒來,他就忘了這件事。
  郭瑞仁心里哀嘆著自己怎么這樣大意!于是又想起了另一個晚上的情景,他被一陣響動驚醒,睜眼看到一個人影拉開房門出去。黃包包村還沒出現(xiàn)過小偷。他認(rèn)定是運娃出去方便。那晚月色如水,遠處的山影清晰可見。郭瑞仁恍惚中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郭運回來睡了沒有。等到門再響的時候,他弄不清兒子出去了多久。
  第二天依然如此。郭運出門時郭瑞仁看到了從門縫瀉進來的一地月光。但這一次他很清醒,好久見兒子還沒回來,他就起了床。地坪并不見人影,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吠聲。他叫了一聲運娃,沒人應(yīng)。他沿著房屋一側(cè)的水溝往前走了一段路,像聽到人的哭聲,但很快又沒有了。他是個居家道士,是信鬼神的。他隨即念了幾句咒語。他再抬頭,發(fā)現(xiàn)前面小橋上坐著一個人,他叫一聲“運娃——”,那人影應(yīng)了一聲。正是運娃。他吃了一驚,問他為何不睡覺,一個人跑到外面來了。郭運答,屋里太熱,外面涼爽,他來乘乘涼的。這天也的確是有些炎熱,郭瑞仁也就信了。與郭運說過幾句話后,他催促運娃回屋睡覺。郭運不肯,還想一個人涼快涼快,郭瑞仁就說不要一個人呆太久,就先回了。
  難道說那若有若無極其傷痛的聲音是運娃在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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