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中,柔石獨居風采,其作品中對社會大動蕩、大變遷時代底層人民苦難生活的描寫,對知識分子精神上的追求、迷惘、掙扎和痛苦的剖析,以及憂國憂民家國情懷的表現(xiàn),都具有沉郁的風格和強烈的悲劇意蘊。透過重重文字,仿佛還能王建一個深懷家國的彷徨的身影在黑暗中苦苦地探索。本書選收了柔石的短篇小說4篇,中篇小說2篇,長篇小說1篇。 作者簡介: 張秀楓,男,1942年出生,吉林省長春市人,漢族,筆名為石翔、高粱紅,民進成員。1961年畢業(yè)于長春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歷任長春市化工學校及第七十中學教師、教研組長,吉林人民出版社編輯,時代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總編輯、編審,吉林省第六、七、八屆政協(xié)委員。196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雪白的連衣裙》、雜文集《藍天下的思索》、散文集《孤獨的石頭》、中短篇小說集《走過從前》、歷史人物傳記《中國謀略家全書》等。其中,《評〈知曙集〉》獲1989年吉林省社科成果獎,《春天的背影》獲1988年東北三省散文創(chuàng)作二等獎,《五十二張照片》獲1988年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一等獎,《讓我們再看你一眼》被收入全國中學語文教材。 目錄: 導論 瘋?cè)?br/> 劊子手的故事 別 為奴隸的母親 三姊妹 二月 舊時代之死 未成功的破壞 冰冷冷的接吻 柔石年表(以其中的小說《二月》作為書摘!抖隆愤@篇小說描寫了沖鋒的戰(zhàn)士、天真的孤兒、年輕的寡婦、熱情的女人、各有主義的新式公子們以及死氣沉沉而交頭接耳的社會。小說主人公蕭澗秋非常善良、高尚,是一個想有所為、懷著熱愛的青年,可是在尋找純潔理想的過程中處處受挫,在一次偶然的情愛糾葛結(jié)束之后,黯然遠走。對于這個大時代里的邊緣人,小說有所批判,有所省思,也有所顧惜。誠如魯迅先生所評,作者“用了工妙的技術”,對主人公及其周圍人物的生動塑造,使小說成為現(xiàn)當代文學中難得的佳作。) 《二月》部分章節(jié) 是陰歷二月初,立春剛過了不久,而天氣卻奇異地熱,幾乎熱的和初夏一樣。在芙蓉鎮(zhèn)的一所中學校底會客室內(nèi),坐著三位青年教師,靜寂地各人看著各人自己手內(nèi)底報紙。他們有時用手拭一拭額上的汗珠,有時眼睛向門外瞟一眼,好像等待什么人似的,可是他們沒有說一句話。這樣過去半點鐘,其中臉色和衣著最漂亮的一位,名叫錢正興,卻放下報紙,站起,走向窗邊將向東的幾扇百頁窗一齊都打開。一邊,他稍稍有些惱怒的樣子,說道: “天也忘記做天的職司了!為什么將五月的天氣現(xiàn)在就送到人間來呢?今天我已經(jīng)換過兩次的衣服了:上午由羔皮換了一件灰鼠,下午由灰鼠換了這件青緞袍子,莫非還叫我脫掉赤膊不成么?陶慕侃,你想,今年又要有變卦的災異了——戰(zhàn)爭,荒歉,時疫,總有一件要發(fā)生呢?” 陶慕侃是坐在書架的旁邊,一位年約三十歲,臉孔圓黑微胖的人;就是這所中學的創(chuàng)辦人,現(xiàn)在的校長。他沒有向錢正興回話,只向他微笑的看一眼。而坐在他對面的一位,身軀結(jié)實而稍矮的人,卻響應著粗的喉嚨,說道: “嗨,災害是年年不免的,在我們這個老大的國內(nèi)!近三年來,有多少事:江浙大戰(zhàn),甘肅地震,河南盜匪,山東水災,你們想?不過像我們這芙蓉鎮(zhèn)呢,總還算是世外桃源,過的太平日于。” “要來的,要來的,”錢正興接著惱怒地說,“像這樣的天氣!” 前一位就站了起來,沒趣地向陶慕侃問, “陶校長,你以為天時的不正,是社會不安的預兆么?” 這位校長先生,又向門外望了一望,于是放下報紙,運用他老是穩(wěn)健的心,笑迷迷地誠懇似的答道: “那里有這種的話呢!天氣的變化是自然底現(xiàn)象,而人間底災害,大半都是人類自己底多事造出來的;譬如戰(zhàn)爭……” 他沒有說完,又抬頭看一看天色,卻轉(zhuǎn)了低沉的語氣說道: “恐怕要響雷了,天氣有要下雷雨的樣子! 這時掛在壁上的鐘,正鐺鐺鐺的敲了三下。房內(nèi)靜寂片刻,陶慕侃又說: “已經(jīng)三點鐘了,蕭先生為什么還不到呢?方謀,照時候計算應當?shù)搅恕<偃缦掠,他是要淋的濕的!?br/> 就在他對面的那位方謀,應道: “應當來了,輪船到埠已經(jīng)有兩點鐘的樣子。從埠到這里總只有十余里路! 錢正興也向窗外望一望,余怒未泄的說, “誰保險他今天一定來的嗎?那里呲刻還不會到呢?他又不是小腳啊! “來的,”陶慕侃那么微笑的隨口答,“他從來不失信。前天的掛號信,說是的的確確今天會到這里。而且囑我叫一位校役去接行李,我已叫阿榮去了! “那末,再等一下罷! 錢正興有些不耐煩的小姐般的態(tài)度,回到他的原位子上坐著。 正這時,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學生,快樂地氣喘地跑進會客室里來,通報的樣子,叫道: “蕭先生來了,蕭先生來了,穿著學生裝的。” 于是他們就都站起來,表示異常的快樂,向門口一邊望著。隨后一兩分鐘,就見一位青年從校外走進來。他中等身材,臉色方正,稍稍憔悴青白的,兩眼瑩瑩有光,一副慈惠的微笑,在他兩頰浮動著?此最^發(fā)就可知道他是跑了很遠的旅路來的,既長,又有灰塵。身穿著一套厚嗶嘰的藏青的學生裝,姿勢挺直。足下一雙黑色長統(tǒng)的皮鞋,跟著挑行李的阿榮,一步步向校門踏進。陶慕侃等立刻迎上門口,校長伸出手,兩人緊緊地握著。陶校長說: “辛苦,辛苦,老友,難得你到敝地來,我們底孩子真是幸福不淺! 新到的青年謙和地稍輕的答: “我呼吸著美麗而自然底新清空氣了!鄉(xiāng)村真是可愛喲,我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甜蜜的初春底天氣哩!” 陶校長又介紹了他們,個個點頭微笑一微笑,重又回到會客室內(nèi)。陶慕侃一邊指揮挑行李的阿榮,一邊高聲說: “我們足足有六年沒有見面,足足有六年了。老友,你卻蒼老了不少呢!” 新來的青年坐在書架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同時環(huán)視了會客室——也就是這校的圖書并閱報室。一邊他回答那位忠誠的老友: “是的,我恐怕和在師范學校時大不相同,你是還和當年一樣青春! 方謀坐在旁邊插進說: “此刻看來,蕭先生底年齡要比陶先生大了。蕭先生今年的貴庚呢?” “廿七歲。” “照陰歷算的么?那和我同年的!彼浅8吲d的樣子。 而陶慕侃謙遜的曲了背,似快樂到全身發(fā)起抖來: “勞苦的人容易老顏,可見我們沒有長進。錢先生,你以為對嗎?” 錢正興正呆坐著不知想什么,經(jīng)這一問,似受了刺諷一般的答, “對的,大概對的! 這時天漸暗下來,云密集,實在有下雨的趨勢。 他名叫蕭澗秋,是一位無父母,無家庭的人。六年前和陶慕侃同在杭州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畢業(yè)。當時他們兩人底感情非常好,是同在一間自修室內(nèi)讀書,也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墒钱厴I(yè)以后,因為志趣不同,就各人走上各人自己底路上了。蕭澗秋在這六年之中,風萍浪跡,跑過中國底大部分的疆土。他到過漢口。又到過廣州,近三年來都住在北京,因他喜歡看駱駝底昂然顧盼的姿勢,和冬天底尖厲的北方底怒號的風聲,所以在北京算住的最久。終因感覺到生活上的厭倦了,所以答應陶慕侃底聘請,回到浙江來。浙江本是他底故鄉(xiāng),可是在他底故鄉(xiāng)內(nèi),他卻沒有一椽房子,一片土地的。從小就死了父母,只孑然一身,跟著一位堂姊生活。后來堂姊又供給他讀書的費用,由小學而考入師范,不料在他師范學校臨畢業(yè)的一年,堂姊也死去了。他滿想對他底堂姊報一點恩,而他堂姊卻沒有看見他底畢業(yè)證書就瞑目長睡了。因此,他在人間更形孤獨,他底思想,態(tài)度,也更傾向于悲哀,凄涼了。知己的朋友也很少,因為陶慕侃還是和以前同樣地記著他,有時兩人也通通信。陶慕侃一半也佩服他對于學問的努力,所以趁著這學期學校的改組和擴充了,再三要求他到芙蓉鎮(zhèn)來幫忙。 當他將這座學校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以后,他覺得很滿意。他心想——愿意在這校內(nèi)住二三年,如有更久的可能還愿更久的做。醫(yī)生說他心臟衰弱,他自己有時也感到對于都市生活有種種厭棄,只有看到孩子,這是人類純潔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況且這座學校的房子,雖然不大,卻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線,都像一座學校。陶慕侃又將他底房間,位置在靠小花園的一邊,當時他打開窗,就望見梅花還在落瓣。他在房內(nèi)走了兩圈,似乎他底過去,沒有一事使他掛念的,他要在這里新生著了,從此新生著了。因為一星期的旅路的勞苦,他就向新床上睡下去。因為他是常要將他自己底快樂反映到人類底不幸的心上去的,所以,這時,他的三點鐘前在船上所見的一幕,一件悲慘的故事底后影,在他腦內(nèi)復現(xiàn)了: 小輪船從海市到芙蓉鎮(zhèn),須時三點鐘,全在平靜的河內(nèi)駛的。他坐在統(tǒng)艙的欄桿邊,眺望兩岸的衰草。他對面,卻有一位青年婦人,身穿著青布夾衣,滿臉愁戚的。她很有大方的溫良的態(tài)度,可是從她底兩眼內(nèi),可以瞧出極烈的悲哀,如驟雨在夏午一般地落過了。她底膝前倚著一位約七歲的女孩,眼秀頰紅,小口子如櫻桃,非常可愛。手里捻著兩只橘子,正在玩弄,似橘子底紅色可以使她心醉。在婦人底懷內(nèi),抱著一個約兩周的小孩,啜著乳。這也有一位老人,就向坐在她傍邊的一位老婦問: “李先生到底怎么哩?” 那位老婦凄慘地答: “真的打死了!” “真的打死了嗎?” 老人驚駭?shù)刂貜蛦。老婦繼續(xù)答,她開始是無聊賴的,以后卻起勁地說下去了: “可憐真的打死了!什么惠州一役打死的,打死在惠州底北門外。聽說惠州的城門,真似銅墻鐵壁一樣堅固。里面又排著陣圖,李先生這邊的兵,打了半個月,一點也打不進去。以后李先生憤怒起來,可憐的孩子,真不懂事,他自討令箭,要一個人去沖鋒。說他那時,一手捻著手提機關槍,腰里佩著一把鋼刀,藏著一顆炸彈;背上又背著一支短槍,真像古代的猛將,說起來嚇死人!就趁半夜漆黑的時候,他去偷營。誰知城墻還沒有爬上去,那邊就是一炮,接著就是雨點似的排槍。李先生立刻就從半城墻上跌下來,打死了!”老婦人擦一擦眼淚,繼續(xù)說,“從李先生這次偷營以后,惠州果然打進去了。城內(nèi)的敵兵,見這邊有這樣忠勇的人,膽也嚇壞了,他們自己逃散了。不過李先生終究打死了!李先生的身體,他底朋友看見,打的和蜂窠一樣,千穿百孔,血肉模糊,那里還有鼻頭眼睛,說起來怕死人!”她又氣和緩一些,說,“我們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 李先生底行李衣服都沒有了,恤金一時也領不到。他們說上海還是一個姓孫的管的,他和守惠州的人一契的,都是李先生這邊的敵人。所以我們也沒處去多說,跑了兩三處都不像衙門的樣子的地方,這地方是秘密的。他們告訴我,恤金是有的,可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定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