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用來開始的，當(dāng)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優(yōu)雅為明，身世為暗，粉飾為緣，遭際為晦，彼此相因，來去觸動，轉(zhuǎn)相教授，宗旨修心當(dāng)是作家柳營的小說立場。于是，在這部經(jīng)典精美的小資小說中，棄嬰以身世為酒漿，以命運為琴簧，筆墨之間直插異道，用江南之軟、之黏、之香寫凄、寫哀、寫傷，把一個女兒的心寫得高不絕山阜，深不絕涓流，把一個女兒的命寫得跛羊凌其巔，孺子浴其淵，概言之寫透了億載之事，萬世之耍。
柳營之美，文如其人。在這部小說的文字中閃爍著少婦的光澤，初熟、甜腴、純懿，她以此蓄力，講敘了尖銳的死亡事件和尖利的強暴事件以致不離不棄的夢靨……由此，要把傷疤畫成鮮花的寓意小說在此詩意完成；由此，循序漸進的敘述變成循序漸進的力量，把小說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空”與精神上的“實”推向了極致；由此，討伐聚塵貪婪、忍害昧利、無恥侵害、屠裂少年的社會現(xiàn)實之義蒼潤書寫，蒼勁完成。
死是用來結(jié)束的，當(dāng)是這部小說的心經(jīng)。
作者簡介：
柳營，浙江龍游人。2001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窗口的男人》、《閣樓》（改編成同名電影）、《蘑菇好滋味》以及長篇小說《阿布》、《淡如肉色》、《沉水香》等。有作品被翻譯到日本、英國和法國。云雷，2004年
1
十多年前，中專畢業(yè)的我被分配回老家的母校教初中歷史，幾個月后，我從學(xué)校辭職，離開了故鄉(xiāng)。
在旅途中，我以各種方式謀生，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
在陽光充足的南方，流浪在外的氣功師，教會了我氣功、冥想、吐納。在干燥荒涼的北方小鎮(zhèn)，我租住在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家里，和她學(xué)會了太極拳。旅途中，我被一個按摩師迷住了。我留在他身邊八個月，不，差不多長達(dá)一年，追隨他，一起流浪。按摩術(shù)，這神奇的技藝，不用語言的交流，也不像性和情色那樣去深入，通過神秘的咒語和令人舒適的按摩，可以讓身體變得更柔軟或者更強壯，可以讓幸福的人更幸福，使疲勞的人、罪孽深重的人、夜夜噩夢的人沉沉入睡，一覺醒來，世界如嬰兒般重現(xiàn)，萬物生輝，只可惜我無法替自己按摩。
我混在各等小販、小偷、逃亡者、藝術(shù)家、詩人、落魄的賭徒、歌手、調(diào)酒師、盜墓人、古董販子中間，我和他們一起行走，然后分離。我們是一個可聚可散的混合體，看似無形其實彼此早已互相潛入。我身上有他們的影子，這些眾多的影子重新組合成了我。
在不斷變換方向的旅途后期，我認(rèn)識了極為低調(diào)的民間國際倒?fàn)擶，我們在一起長達(dá)兩年多，在他身上，我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
之后，我回到自己的省城杭州，慢慢安頓下來，用最初的積累，在改革開放帶來的各種良好機遇中，生存，發(fā)展，投資，有了現(xiàn)在的數(shù)千萬資產(chǎn)，這數(shù)字仍在源源不斷地翻滾，越滾越大，無窮無盡。
對待金錢，我一直是小心翼翼的。
物質(zhì)是個中性詞，是好是壞，各人把握。所有高檔的、金碧輝煌的場所對我而言，總是深藏了冰冷的氣息。我緊緊抓在手中的一切物質(zhì)，其實是為了抓緊一份并不可靠的安全感。
然而，在日復(fù)一日中，我開始越來越厭倦這孤獨清冷的生活，夜深人靜的時候，故鄉(xiāng)在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夢里有父母、叫來福的土狗、學(xué)校、河流、溶洞、石頭屋、鏡子，還有早已在眾人眼里消失的他，以及還在故鄉(xiāng)的她。
他，黑子。
她，雪竹。
2
夢里常出現(xiàn)的那座石頭屋門前懸掛著的鏡子里，暗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屋內(nèi)凌亂的床、破舊的家具、墻上的毛主席像以及小虎隊的照片，所有的擺設(shè)與正常人家沒什么兩樣，只有生活在屋內(nèi)的人，才會清楚屋里有股經(jīng)久不散的陰冷之氣……
所有的過往不斷幻化成夢境，我一次次身陷其間，難以逃離。
我從沒和任何人提過那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承受多久，一月，一年，十年？往事在身體內(nèi)留下的疤痕，足以消化一輩子，我試圖將它埋起，可它總在夜深人靜之時，乘虛而入。
有人試圖將罪惡埋藏起來，卻有另一雙眼睛，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被夜色吞噬了的石頭屋、西瓜地、河流、愛和恐懼，所有這些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會在突然間斷裂。
總有痕跡，殘留在世間。
于是，他一次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從黑暗中現(xiàn)身，站在一片廢墟之上，俯瞰一切……
他叫黑子。
我叫云雷。
他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他失蹤了，卻以夢的形式，與我生活在一起。
很長時間，我選擇一個人生活。鑒于人事無常、人心善變，在現(xiàn)實生活中，謹(jǐn)慎克己、小心翼翼、無牽無掛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是最好的方式。
孤居多年有時也會突然對自己獨住的房子、獨用的雙門冰箱、大餐桌、雙人床以及锃亮的廚具感到不可思議的緊張。我會極度不安地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快速地吞食東西，就算一整天無所事事也是如此。
私下里，這種獨自一人的生活變得越來越不容易，再往下堅持，對我來說，有著相當(dāng)?shù)碾y度。就像一個正在節(jié)食的人，被所有飲食禁忌弄得心煩意亂，再也受不了要去壓抑來自美食的誘惑。
我變得難以抵抗想成家的念頭，老婆、孩子、守候的燈光這些含有幸福寧靜的事物，對我發(fā)出巨大的吸引力。
說到女人，我無法不想起她。如影相隨。她一步步走過來，臉上掛著微笑，眼里卻暗藏憂傷。她走出石頭屋，穿過窄長的青石小橋、被染白的蘆花叢，姍姍向我走來。她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的輕盈腳步聲與河邊不易覺察的小鳥昆蟲的低鳴混雜在一起，晚風(fēng)吹起她的藍(lán)裙子，撫過她臉上的笑容。她一步步靠近我，將那美麗的頭顱俯向我的面孔。萬物生輝。一切都好像受了魔杖的點化，聽從了我的支配……
她是我的同學(xué)。
這個叫雪竹的女人，以雕像的形式，存在于我記憶之中。
多年前的一個早晨，偶然間得知她突然結(jié)婚的消息。身體的一部分被快速抽走，心臟悸痛。所有現(xiàn)在擁有的，都無法承載任何過往的秘密。
無力再靠近她，只能一步步遠(yuǎn)離、失去。
痛苦卻是真實的。身子在幻念中墜落。摸出打火機，點上香煙，猛吸一下，將煙頭熄滅在手臂上。真實的世界在鉆骨的痛感中一點點靠近，重新恢復(fù)。煙頭留下的疤痕，紀(jì)念性地殘存在了手臂之上。
我已經(jīng)不再期待生命會有什么奇跡發(fā)生，就如人死不能復(fù)生，而結(jié)婚生子，讓自己落入平靜安寧的命運之路，希望自己的人生完整無缺、飽滿厚實，其實是我內(nèi)心里一直所渴求的。
說實話，我特別想要個孩子。一個胖乎乎、圓墩墩的孩子，機靈、活潑、調(diào)皮、任性，抱在懷里，溫暖甜蜜。
3
兩年前，我厭倦了杭州城里的喧囂，便從位于城市中心的高級酒店式公寓里搬了出來，租住到近郊的村子里。白天開車上班，晚上沒有重要應(yīng)酬，就早早出城，上繞城公路，回到那個叫龍塢的村子。說是村子，與水稻、油菜、小麥無關(guān)，到處都是漫山遍野的茶樹。
村子依山勢而建，錯落有致。租住的房子是三間二層的樓房，在山坡的最上面。租房合同定下后，我將它里里外外重新裝修了一遍。我并不特別熱衷于享受物質(zhì)上的奢侈和安逸，只是想在裝修和搬家的過程中，尋找到改變的樂趣，以及對新的生活的期待。
一樓三間房子全打通，靠南一面隔了間小廚房，其余的是餐廳及客廳。餐廳的南面是落地全透明窗戶，北面有一排靠墻的酒柜。餐廳正中間擺了張十人座的紅木餐桌，兩年來，卻從沒有坐滿過�？蛷d里有純羊毛地毯，意大利棕皮沙發(fā)，兩面墻的影碟和書，一張有許多抽屜的大柜子。
樓上打通兩間房，用來做臥室和暗室。臥室里有進口的非洲紅木雕花雙人床，暗室里有個極大的保險箱，里面有我收藏的古董字畫。二樓落地玻璃窗外有個大露臺，面對著山腳下的村莊、河流、茶樹，樓下的樟樹枝從南面伸展到露臺的咖啡桌上，清新的空氣中，有著淡薄的樟樹香。
另一間房，用來做健身房。這健身房，是當(dāng)初一時興起所致。剛搬進去時，裝模作樣地堅持了一個月，后來工作一忙，無暇顧及，再后來，就幾乎不進去了。
大多數(shù)的夜晚，我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度過的。早晨醒來時，地上有掉落的翻開的書本，或者被我按了暫停后被定格了的影像。我需要這些，書、碟片，還有隱秘暗室里收藏著的古董。它們比我還孤獨，因此成了我最為安全的伙伴。
4
2004年的春天，去見了朋友介紹的姑娘。
她匆匆而來，帶著抱歉的尷尬。她戴著眼鏡，深藍(lán)色的棉布長袖連衣裙松松垮垮地貼在她身體的輪廓上，在她的小胸脯那兒緩緩升起，然后隨意地耷拉在她長長的結(jié)實的腿上。
她在對面坐下，一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著臉，態(tài)度友好地向服務(wù)員點了杯咖啡。她將腦袋微微歪向左邊的樣子令人心動，微笑的時候，露出甜甜的酒窩，這樣的酒窩可以揉碎一顆悲傷的心。
下午斜射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臉照得一片燦爛。在紅暈底下，是柔和光潔的皮膚。
她和她一樣瘦小。還有那件深藍(lán)色的棉布裙子。一樣的深藍(lán)色。僅僅就在一瞬間，我看到了那縷似曾相似的美，如此親切可靠。
她是音樂老師，課余也教孩子們拉小提琴。她喜歡音樂，喜歡孩子。
我們開始頻頻約會。
遇到她之前，我也隔三差五地短暫交往過幾個女人，每次都不歡而散，或者無疾而終。我需要的不僅僅是性，而是能夠在內(nèi)心里細(xì)水長流的女人。
她長得并不好看，或者過于消瘦。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吸引了，就像一棵常年長在黑暗房間里的樹，尋找到了一線偶然射進來的陽光。
她洋溢著一種能夠吸引住我的魅力。穩(wěn)定。安靜。快樂。獨立。
我最喜歡的，是她的自立精神。對我來說，這個至關(guān)重要。她不會因為我突然的約請，而放棄事先安排好要去上的瑜伽課，或者取消與閨中密友一起去電影院的計劃。她有她的原則，而這樣的原則，卻又是恰到好處的。
她叫沁陽。是獨生女。父親曾是民航療養(yǎng)院的藥劑師，后來做了療養(yǎng)院的院長。母親是北方人，比她父親小很多，是療養(yǎng)院的護士，當(dāng)年曾被眾多英俊的飛行員圍追，但她選擇了藥劑師，因為他是個喜歡讀書的男人，溫暖潔凈。
她作為他們的獨生女，一向只被疼愛，而不溺愛。他們愛她，卻也不一味順從她。她的母親是個快樂的人，平時喜歡繡花和唱歌，容貌也很可愛，說的話總是那么令人歡喜。她會唱無數(shù)美妙的小調(diào)和歌曲，以她那柔美的嗓音�？此贿呑黾覄�(wù)一邊唱歌的樣子，真是讓人從心里覺得愉快，她爽朗的性情，可以驅(qū)散周圍一切人的悵惘和悲愁。
她遺傳了母親快樂的天性和溫和的脾氣，還有深藏在骨子里的高傲以及深刻的洞察力，而后兩項，卻又是含而不露的。
我被她撫慰人的性格吸引，她則為我認(rèn)真冷靜的態(tài)度所迷戀。要么可能就是，她被我那不尋常的深沉的眼睛所吸引，而我則為她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性感和害羞的小姑娘豐姿迷住了�；蛟S，我不經(jīng)意中迎合了她隱秘的成熟的欲望，她知道我認(rèn)為她與眾不同，而且把這當(dāng)成了既定的事實，不需她再用任何方式去證明，她對此感到滿意和高興。她是個極自信的人。這樣的自信，帶了陽光的明媚，有著春花的芬芳。
5
幾個月后的一個傍晚，我開車帶她去了那個叫龍塢的村子。車上放了幾張小提琴精選碟片，是我事先特意從家中的CD柜里挑選出來的。
黃昏暖色的陽光照亮了她笑意綿綿的眼睛，填滿了她令人迷醉的酒窩。
車?yán)锏囊繇懞芎谩?br/> 美妙的音樂，可以忽略掉血液、骨頭、皮肉以及毛發(fā)，直抵心靈的脈動。就像一個好的女人，尊貴的血液里，又有著鄰家小妹的可愛。
她坐在我旁邊，微斜著腦袋，頭發(fā)如絲如縷。我不喜歡染發(fā)的女人，而她卻擁有一頭茂密自然的長發(fā)，在夕陽的余光下，閃現(xiàn)著健康烏黑的光澤。她的手指在音樂的節(jié)奏里，輕輕地不間斷地起伏，十指美輪美奐，指縫間溢出滴滴音樂的華光，可將村莊裊裊的炊煙打濕。
車子開過兩旁都是茶樹的小道，穿過開滿茶花的林園。怒放的花朵嬌羞地?fù)頂D在一起，肯定有一朵也遭遇到了愛情。
淡雅柔黃的陽光向一只蜜蜂的翅膀靠攏，那半透明的、淡金色的翅膀一閃一閃，如朦朧而又明亮的詩句，耐人尋味，而更多的蜜蜂都在朝花叢中飛去，向最香的地方靠攏。
我的目光里前所未有地滿含了欣喜，內(nèi)心涌起難得的柔情，向一切妙不可言的意境靠攏。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在向我靠近，皂莢樹、梧桐樹、桑葚樹，潔白的茶花，涼爽的微風(fēng)，還有歸巢的動聽的鳥鳴。它們?nèi)荚谖业臒釕僦�，千姿百態(tài)，身心舒展。
一群放學(xué)的孩童把他們的天真播撒在茶林里。一群野鴿子，斜過一片音樂的水域，停在我租住的房子前，神態(tài)悠閑，舉止端莊。
6
晚飯后，她打開了收音機。
是音樂頻道。莫里斯·拉威爾的歌劇《達(dá)芙妮與克羅�！贰�
聲音在黑暗中繁花似錦。
這是個安靜的蓄藏了奇跡的夜晚。在一線橘紅色的光線的裝飾下，她蜷縮在沙發(fā)上，陷落在我日久積累下的氣息里。她閉眼靜聽的表情，讓人覺得她已經(jīng)離開得很遠(yuǎn)，遠(yuǎn)到不可捉住。
我洗完澡出來時，伸手關(guān)掉了收音機。
停止的聲音讓她從遠(yuǎn)處回來，她看到了周圍的現(xiàn)實。
現(xiàn)在，我坐在她旁邊，將手掌心貼在她的裙子和上衣之間裸露的皮膚上，在腰的部位。我非常喜愛這一事實。她的腹部很溫暖，她肚臍眼附近延伸出來的柔和線紋，與我手背上的棕色完全一致。
流浪的野貓在村背后的樹林里跳來跳去，我聽到樹枝的沙沙聲。
我的手指追蹤著那條棕色的線紋。
有股讓人心顫的激情和渴望，就像潛藏在體內(nèi)的野貓。等待著野貓長大的日子已經(jīng)久遠(yuǎn)。她的身體在我的觸摸下滋長出了柔美的深情，她的眼睛里恢復(fù)了清晰明亮的活力。她拿掉蓋在膝蓋上的毛毯，把長發(fā)在脖子后挽成一個結(jié)，然后抬腿從沙發(fā)上下來，拉緊窗簾。
屋內(nèi)柔和的光線將她籠罩，室內(nèi)一片溫馨的燦爛。樹林里野貓的叫聲不斷，聲音像潛藏著秘密的果實，翻滾而來。
她進了浴室。我跟在她后面，也進了浴室，并且習(xí)慣性地將門鎖上。
喀嚓一聲。
好像是什么東西裂開來似的，斷了。
記憶里的石頭屋突然浮現(xiàn)在浴室的鏡子上。我還看到了石頭屋前懸掛著的那面鏡子�；蝿又坠獾溺R子。它是夜的眼睛，無處不在。
就如這樣的時刻。
我看著鏡子里的石頭屋，胃開始收縮，有疼痛感。我從沒像此刻這般厭惡它的出現(xiàn)，而這樣的厭惡卻又讓我深感內(nèi)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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