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當下的上海,還是恍如昨日的北京,都像是座荒蕪城。最美好的時光在三年前我離開咖啡館的那個晚上落幕,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蕪。一樁離奇的死亡事件,使我與三年前分別的老友們重聚。然而,逝去的歡樂已難追回,我們都像是空心人,被困在自己的孤島中,不會再為彼此打開心扉。在記憶的牢籠中,生活陷入無限的停滯;蛟S,這是我青春的最后時刻,我必須向昨天的人與事告別。然后,我將沖破生活的停滯,走向新的開始。 作者簡介: 周嘉寧1982年出生,水瓶座,上海人,曾在北京生活過三年。一直在路上的純文學作者,從事寫作和翻譯。迷戀人物勝過故事,熱愛描摹人與人之間的近距離相處所帶來的復雜而微妙的情緒,希望成為感情永遠都不會枯竭的女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流浪歌手的情人》、《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女妖的眼睛》、《夏天在倒塌》、《天空晴朗晴朗》;短篇小說:《往南方歲月去》、《杜撰記》、《撒謊精的時光寶盒》、《最后一次忘記你》;譯著:《寫在身體上》、《世界和其他地方》(合譯)、《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里》,F(xiàn)任《鯉》文字總監(jiān)。(《荒蕪城》等一批作品)將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當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格局!豆饷魅請蟆 周嘉寧是中國最具活力的“八零后”作家!段乃噲蟆 《荒蕪城》是周嘉寧至今最好的長篇,比《天空晴朗晴朗》更節(jié)制,敘事和語言更成熟。——btr醒來的時候仿佛接近清晨,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是能感覺到外面透進來的紫色微光。我一動也不敢動,希望睡意能夠再次到來,好返回那個夢境。夢里是咖啡館門口窄窄的馬路,夏天剛剛到來,兩邊的泡桐樹褪去花朵以后開始瘋狂地長出新綠色的葉子,即使在夢境中,也依然能夠感到空氣里的水分,但是并沒有實際的觸覺,也不覺得悶熱。我大概正在上班去的路上,心里充滿一種被夢境放大了的喜悅,喜悅感在身體里像氣球一樣膨脹,因為簡直無法承受而帶出些悲傷來。我加緊步子,能聽見自己輕微的喘氣聲,呼哧、呼哧。沒有其他聲音了,四周安靜極了,也沒有人,商店都還是關閉著的。只有越來越急切的喘氣聲,呼哧,呼哧。我走得有些焦急起來,惟恐錯過什么似的,心臟也怦怦直跳,擔憂著夢就要結(jié)束了。很難描述夢境與現(xiàn)實的邊界。我此刻醒來,覺得四肢還浸泡在蔥翠的夢里。我沒有睜開眼睛,害怕泡桐樹成片的綠色就此淡去。也并不翻轉(zhuǎn)身體,極小聲地呼吸,但膝蓋關節(jié)咯噔響了一下,像是收到信號似的,綠色迅速褪去,連帶著夏日所有的知覺,平靜而喜悅的情緒,都好像被水洗過一遍,再一遍,毫無余地,徹底不見。其實并不是清晨,也沒有紫色的微光,四周漆黑一片,只是另一個永不結(jié)束的黑夜而已。我花了一些時間思考自己身處何處。我覺得自己尚在北京,東南二環(huán)轉(zhuǎn)角處的屋子里。然后我看到那些擱置在床邊沒有拆封過的紙板箱與蛇皮袋,九十年代樣式的衣櫥,墻上我十幾歲時在公園的舊照。我已經(jīng)回到了上海,可是喜悅感蕩然無存。我再次閉上眼睛,只希望夢境不要跟隨著我滲透到白晝里去。若不是因為保羅先生,我也找不到理由再去咖啡館。其實在回來的這一個月間,很多次坐在出租車里路過,甚至心里滿滿期待那個轉(zhuǎn)角路口。不過車速再慢,也是轉(zhuǎn)瞬而過,只從落地玻璃窗間看到些泡桐樹間的光影。有些稀落的客人,偶爾有人坐在門口抽煙,都是陌生面孔。即便如此,車子開過去以后還是忍不住要扭過頭去望,再從心里嘆口氣。消息是胖子發(fā)給我的,他并不知道我回來,所以只是禮貌性地群發(fā)消息。寥寥數(shù)語,通知大家說保羅先生因為心臟病的原因突然去世。這樣隔著幾年未聽說的名字突然被提起,就好像在舊房間里隨手一揮,撩起一陣嗆鼻的灰塵,難免要咳出聲來。也像是要讓我的心里再明確一次,咖啡館還在,或許,或許大家也都還在。醒來后的下午,我出門去咖啡館。第二天就是國慶,從小到大在這一天聞到的空氣都是這樣的,觸鼻的涼意,交通管制的疏松,隱匿著的桂花香氣,還有心臟的空空蕩蕩。已經(jīng)臨近傍晚,我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始終叫不到出租車。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在我身后不急不緩地跟了一小段路,招呼我上車,我不愿意與他說話,加快步伐,又用眼梢望他。他一只腳跨在摩托上,一只腳踩在路牙上,熄著火慢慢蕩著。像是無所事事,又不知道該如何消耗天黑前的時光。在我走過下一個路口時,他停下來,幸災樂禍地說:“都放假了,再往前走,馬路也都封了。你不是本地人吧,國慶節(jié)交通管制,你喊不到出租了!比缓笏种貜土艘槐椋榜R路都已經(jīng)封了。”哦。我差點忘了,只不過三年沒有待在這兒而已。上一年的國慶還是在北京,因為挨著中秋節(jié)的緣故,就干脆把阿喬與他的兩個朋友都請到家里來吃螃蟹,沒有準備什么飯菜,只是買足了酒,又特地開車去南三環(huán)的海鮮市場買來用麻繩捆扎好的大閘蟹,放在冰塊里一起拎回來,沉沉兩袋。結(jié)果家里最大的鍋子也還是嫌小,只能分開幾次來煮,也算是酒足飯飽的一頓。隨后他的朋友說要去歌廳找小姐,阿喬有些尷尬,推辭說晚上答應了我要一起去龍?zhí)豆珗@看燈會的。其實他只是找個借口隨便一說,但晚飯后也沒有什么可做的事,于是兩個人就真的去了公園。時間已經(jīng)有些晚了,看燈會的人很少。湖面上漂浮著八仙過海,五顏六色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完全是個夢境。我們有耐心地繞著公園走了一圈,沒有想到公園太大,到了差不多九點,燈也開始慢慢熄滅。我們沿著漆黑的小道走,我記不得前一天曾經(jīng)過雨,但草坪是濕的,裙擺下的小腿也被濺濕了。不時有巡邏人員打著手電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一束束光在小樹林與荊棘叢中搖擺。他們并不催促我們,像是故意要留給我們時間。我不著急,覺得即使走整夜的路都沒有關系,但是阿喬有些失去了耐心,他不再說話,拉起我的手大步向前。那日的月亮是橘黃色的,很大,顏色竟可以稱得上是鮮艷,懸在空中幾乎失真。想起這些,我也不由往眼前的天空看了看。雖然是傍晚,但已經(jīng)懸起一輪月亮,疏疏淺淺的,離得有些遠。喊不到出租車,我也并不趕時間,而且去往咖啡館的路簡直閉著眼睛都能夠摸到我當然知道自己在猶豫些什么。我走到夢里那條路上,不過夏天已經(jīng)算是茍延殘喘,泡桐樹依然遮蔽著整條馬路,綠色卻毫不輕盈,濃重得突然叫人透不過氣來。我知道再往前幾步,拐角處,青春感過分強烈的記憶都在那兒,觸手可及?墒俏沂欠襁能夠承受得住喜悅。推門進去的時候,玻璃門上掛著的風鈴被撞響了。我難免像個老人一樣開始絮叨著想,這還是過去那盞么。然后自己都覺得可笑起來?墒堑昀锊]有熟悉的面孔。我匆忙掃了一眼吧臺,只站著兩位面色沉郁的男孩,并不抬眼,對外面發(fā)生著什么也不太關心的樣子,只是死氣沉沉地刷碗。我躑躅片刻,打消了向他們詢問的念頭,要了杯美式咖啡,就徑直找了張桌子坐下。我旁邊桌的情侶正在發(fā)著牢騷,他們要的南瓜湯遲遲沒有上來,意面又上錯了,咖啡端上來的時候奶泡是涼的。“我是在網(wǎng)站上看到其他人的推薦才來這里的!迸⑤p聲抱怨說。這兒的格局變了一些。原本靠墻的三張火車座被拆除,變成一排擁擠局促的小桌,是想要容納更多的客人,可是此刻生意寥寥,那些總好像站不穩(wěn)似的桌子無疑在放大一種空蕩蕩的潦倒感。過去我們只做兩種簡單的意面,蘑菇培根面和肉醬面,用一只電磁爐完成。所有的三明治都依靠一只很小的烤箱,定時器的叫聲此起彼伏的。用來做奶昔的粉碎機也只有一臺,臨到我快走時才新添置了一臺烤面包機和另外一臺粉碎機。橙汁這些則完全靠胖子手工榨,一旦有超過三桌客人同時點單,吧臺后面就亂作一團。但是沒有人抱怨,客人們彼此熟識,互相聊天,等著對面電影院的霓虹燈亮起來,又暗下去。所幸這會兒咖啡機運作起來,還是舊的那臺,每次打奶泡時蒸汽燃燒都會發(fā)出巨大的噪音,隆隆音反倒讓我平靜下來。畢竟天花板上糊著的舊報紙也都還在,吧臺后面櫥柜的頂端甚至還有一瓶茴香酒。這酒擱在那兒平日里幾乎沒有人點,簡直是專門為保羅先生準備的。冬天里他還喜歡喝用滾水沖淡了的威士忌,真是奇怪的人。而這會兒我有些記起他來,他不是什么討人喜歡的人,說是美國人,其實有一半的印度血統(tǒng)。最初是隔壁咖啡館的?,總是見他獨自坐在店里公用的電腦前回復電子郵件,有時候也跟伙計們下兩盤象棋。之后因為賒賬賒得厲害被列入黑名單。其實整條街的咖啡館,彼此都有溝通,我們也不是不知道這回事,但既然他混跡過來,胖子便拉不下臉來趕他走,又覺得店里需要有些這樣的文藝人裝點些門面,便囑咐說一兩杯咖啡的錢由著他去,但酒錢絕不含糊。胖子向來與慷慨大方沾不上邊,那些經(jīng)他手倒出去的酒都是用量杯比著的,絕不會手一抖就多灑出去一口。我們都說不清保羅先生靠什么為生。他看起來有些年紀,在這兒也沒有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偶爾在一些英語期刊上發(fā)表豆腐塊大小的文章,會拿來給我們看。我們這兒大部分服務生都不懂英文,敷衍著拿過來看一會兒,點點頭。大部分的時間里他無所事事,倒是在咖啡館一坐就能坐整個下午。最初他還喜歡四處找人搭訕,他在北京待過些日子,中文說得算是不錯,舌頭里總是卷出些不合時宜的翹舌音。夏天時穿白色短衫與布鞋,春秋天加件米色褂子,冬天再裹件褐色毛衫,天再冷下去就見不到他了。他個子特別高,這些年間日趨消瘦,終日帶著那副嗑藥以后迷惘的神態(tài),與人說話時不得不彎下腰來,顯出一種真的在認真傾聽的模樣。但我們都知道其實不是的,他只是做出在聽的樣子,尤其在我快要離開的那一年里,他已經(jīng)很少能夠有集中精神的片刻。偶爾有些夜晚他坐在尚未拆去的火車座里,對面坐著個女孩,他煞有介事地聊起詩歌和電影。我想她們都不會明白他在說什么,他自己大概也不明白,但是她們竟然都認真在聽。白癡,我們在心里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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