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空》是劉亮程長篇小說處女作,榮獲《亞洲周刊》2010年度十大長篇小說獎,是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強力入圍作品。全書以魔幻現(xiàn)實的筆法描寫了一個古老村莊里一系列看似荒誕又真實的故事。在迅速崛起的現(xiàn)代城市和石油井架的包圍下,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挖掘和村民們的地下挖掘,為世人留下了一個即將被徹底鑿空的村莊。 作者簡介: 1962年生,新疆沙灣縣人。種過地,放過羊,當(dāng)過十多年農(nóng)機管理員,現(xiàn)任新疆作協(xié)副主席,被譽為“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和“20世紀中國最后的散文家”,是繼沈從文、汪曾祺之后,當(dāng)代作品最經(jīng)典,最常銷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作家。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及長篇散文《虛土》,長篇小說《鑿空》等。《鳥叫》《我改變的事物》《對一朵花微笑》《寒風(fēng)吹徹》《今生今世的證據(jù)》等多篇作品入選內(nèi)地和香港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教材。 目錄: 序 紅色/1出事/2村子沒腿了/4驢叫/4 第一章 “騰”/9寶貝/11土里的人/12洞/14房子/16誦經(jīng)/18 第二章 相好/20地下驢叫/23地被搗疼了/25 驢的身體是一座橋/25大巴扎/27木頭的聲音/27糧食巷/28 清真寺/29“西氣東輸”/29卡瓦(葫蘆)/30 第三章 公路的聲音/33水泥塊里的鋼筋/35挖出好東西/36傾聽/37 有人也在挖洞/39 第四章 鐵匠鋪/40柏油路/41坎土曼工程/44 拖拉機把鐵匠鋪救活了/46車禍/48原油/49車斗/49 第五章序紅色/1出事/2村子沒腿了/4驢叫/4第一章“騰”/9寶貝/11土里的人/12洞/14房子/16誦經(jīng)/18第二章相好/20地下驢叫/23地被搗疼了/25驢的身體是一座橋/25大巴扎/27木頭的聲音/27糧食巷/28清真寺/29“西氣東輸”/29卡瓦(葫蘆)/30第三章公路的聲音/33水泥塊里的鋼筋/35挖出好東西/36傾聽/37有人也在挖洞/39第四章鐵匠鋪/40柏油路/41坎土曼工程/44拖拉機把鐵匠鋪救活了/46車禍/48原油/49車斗/49第五章亞生村長/52黃母狗/54要發(fā)生事情了/55美容院/58石油井架/58第六章坎土曼/62女主人/64鐵锨是坎土曼變的/66等活/66坎土曼是鐵锨變的/67磨損的鐵锨/69龜茲佛窟是坎土曼挖出來的/71佛像/73第七章艾疆/76驢怎么想/78一個活法/80嫁接/81第八章通氣口/86咳嗽/88哭聲傳進洞里/89路/90第九章庫半/92起風(fēng)/93解放牌汽車/93狗叫/95陰森/96夜晚的味道/97一只羊占兩個人位子/99比肚子更餓的地方/100第十章玉素甫/102打架/103一疙瘩銅錢/105生土的味道/107第十一章狗知道/109村莊的氣味都不一樣/110鐵勺鏟鍋底的聲音/111轟隆隆/113出大事/114第十二章地下村子/116向?qū)?118工程隊/120坎土曼老板/121一個人的洞/123艾布/125黑漢/126第十三章挖掘聲/128王蘭蘭/129洞那頭/131種子/132房子/133頭頂?shù)捏H車/135土里的走路聲/136第十四章漆黑/138空洞的睡眠/141等樹葉飄落/141巷子/143夜晚/144第十五章白楊樹梢的嘩嘩聲/148庫房/149集體保管種子/150副村長/151致富/152一窩老鼠/154會挖洞了/157第十六章墓位/159麻扎是最安全的地方/161六百年歷史/163家族/166第十七章毛驢協(xié)會/167午飯/169驢頭數(shù)/171驢檔案/172黑母驢/173阿赫姆說驢/175雞師傅古麗莎/176狗師傅艾布/177羊師傅是阿不拉江/177驢師傅阿赫姆/178驢睡覺嗎/178驢干的活/179第十八章老鼠藥/181聽懂驢叫/183滅鼠/184外來老鼠/185浩浩蕩蕩/186老鼠上吊/187第十九章鐵/190鐵匠鋪造的農(nóng)機具/192拖拉機的秘密/193鐵驢車/195一堆爛鐵響/197鐵東西多起來/198第二十章五保戶埃希提/201坎土曼的聲音/203割禮/205頭里的打鐵聲/207危險的事/208艾布/210黑漢/212第二十一章十三代鐵匠/214印記/215變形/216命/220兵器/223坎土曼的挖痕/224各說各/226釘驢掌/227坎土曼是啥/228第二十二章調(diào)查隊來了/230地窖/231中午飯/233漏洞/235艾布的洞/236驢不怕警車/237隱瞞/238阿訇的話/240“就這樣吧”/241第二十三章拉著心的那頭驢乏了/244錯誤/246失蹤/248土里的腳步/249適應(yīng)黑/252鑰匙/253一個人的洞/254第二十四章老村長額什丁/257腳印/259狗和驢都知道/261一茬子人/262狗認得誰是村長/264驢開會/265嘴嚴/267驢是人騎的/268第二十五章棉花開了/270洗頭房/271文化廣場/274石油井架/277開挖/281第二十六章大驢頭/283文件/285三輪摩托/287鐵牲口/288村莊的一半是驢的/290驢和拖拉機/291羊和拖拉機/293狗和拖拉機/295人和拖拉機/298第二十七章驢教授來信/300壞話/302驢報告/303驢中間的人師傅/305祖先用過的毛驢/306第二十八章驢車路/309萬驢齊鳴/310這輩子沒見過的事/312驢瘋了/314驢在叫啥/314完蛋了/316調(diào)查/319保密文件/321第二十九章槍聲/324追驢/326天光/328逃脫/330黃胡子/331第三十章張旺才的洞/334鐵锨和坎土曼/335探子/338坎土曼學(xué)/340第三十一章玉素甫的洞/342埋掉的村莊/343春天照舊來了/345坎土曼的活又來了/346謠言/349第三十二章定數(shù)/352大號坎土曼/353驢自己跑來釘掌/354叮叮/354第三十三章說給驢聽/358驢政策/359紅頭文件/359驢叫聲里談買賣/360驢脾氣/361驢為坎土曼操心/361驢喜歡歪東西/363驢不叫天會塌下來/363一種叫等的生活/364硬骨頭/365荒謬/366掉下去/368第三十四章張旺才/370頭頂上的家/372測量/373挨打/374抓獲/376那些年/377挖一個洞走回來/378通了/381第三十五章回家/382古蘭經(jīng)/385聲音/386爆爆米花/389鑿空/391聲音的故事/396跋張金/399耳朵/402我喜歡寫被我視若平常的事物/407《鑿空》是一部描寫中國式孤獨的罕見作品……《鑿空》沒有很強的故事元素,人物也無行動的重大動機,但卻是人間最恐怖的事情:人人都須做些什么,但做和不做都一樣,反正做不出什么,產(chǎn)生不了幸福、意義和愉快。《鑿空》簡直就是意大利卡爾維諾“寓言小說”的中國版,令人讀時欣喜連連,掩卷又惆悵不已。 ——《亞洲周刊》2010年度十大長篇小說評語【序】紅色驢叫是紅色的。全村的驢齊鳴時村子覆蓋在聲音的紅色拱頂里。驢叫把雞鳴壓在草垛下,把狗吠壓在樹蔭下,把人聲和牛哞壓在屋檐下。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對月亮長吠,聲音悠遠飄忽,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綠色,在羊綿長的叫聲里,草木忍不住生發(fā)出翠綠嫩芽。雞鳴是白色,雞把天叫亮后,便靜悄悄了。也有人說黑驢的叫聲是黑色,灰驢的叫聲是灰色。都是胡說。驢叫剛出口時,是紫紅色,白楊樹干一樣直戳天空,到空中爆炸成紅色蘑菇云,向四面八方覆蓋下來。驢叫時人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滿血,仿佛自己的另一個喉嚨在叫。人沒有另一個喉嚨,叫不出驢叫。人的聲音低啞地混雜在拖拉機、汽車和各種動物的叫聲中。拖拉機的叫聲沒有顏色,它是鐵東西,它的皮是紅色,也有綠皮的,冒出的煙是黑色,跑起來好像有生命,停下就變成一堆死鐵。拖拉機到底有沒有生命狗一直沒弄清楚,驢也一直沒弄清楚,驢跟拖拉機比叫聲,比了幾十年,還在比。驢頂風(fēng)鳴叫。驢叫能把風(fēng)頂回去五里。刮西風(fēng)時阿不旦全村的驢頂風(fēng)鳴叫,風(fēng)就刮不過村子。驢是阿不旦聲音世界里的王。天上云一聚堆,驢就仰頭鳴叫。驢叫把云沖散,把云塊頂翻。云一翻動,就悠悠晃晃地走散。驢不喜歡下雨。毛驢子多的地方都沒有雨。民間諺語也這么說:“若要天下雨,驢嘴早閉住!蓖h處走,村莊的聲音一聲聲丟失。雞鳴五更天,狗吠十里地。二里外聽不見羊咩,三里外聽不見牛哞,人聲在七里外消失,剩下狗吠驢鳴。在遠處聽,村莊是狗和驢的,沒有人的一絲聲息。更遠處聽,狗吠也消失了,村莊是驢的。在村外河岸邊張旺才家的房頂上聽,村莊所有的聲音都在。張旺才家離村子二里地,村里的雞鳴狗吠驢叫和人聲,還有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都在他的耳朵里。他家的狗吠人聲也在村里人的耳朵里。出事我走到阿不旦村邊時突然聽到驢叫。我好久聽不到聲音,我的耳朵被炮震聾了。昨天,在礦區(qū)吃午飯時,我看見一個工友在喊我,朝我大張嘴說話,揮手招呼,我走到跟前才隱約聽見他在喊:“阿不旦、阿不旦,廣播里在說你們阿不旦村出事了!彼咽找魴C貼到我的耳朵上,我聽著里面就像蚊子叫一樣!澳銈儼⒉坏┐宄鍪铝!彼麑χ业亩浯蠛,聲音遠遠的,像在半里外。我從礦山趕到縣城,我母親住在縣城醫(yī)院的妹妹家。我問母親阿不旦到底出啥事了,我看見母親對著我說話,我說:“媽你大聲點兒,我聽不清!蹦赣H瞪大眼睛望著我,她的兒子出去打了兩年工,變成一個聾子回來,她著急地對著我的耳朵喊,我聽著她的喊聲仿佛遠在童年。她讓我趕緊到醫(yī)院去治:“你妹妹就在醫(yī)院,給你找個好醫(yī)生看看!蔽艺f去過醫(yī)院了,醫(yī)生讓我沒事就回想腦子里以前的聲音!搬t(yī)生說,那些過去的聲音能喚醒我的聽覺!蔽液爸鴮δ赣H說。我聽見我的喊聲遠遠的,仿佛我在另外的地方。母親不讓我回村子,她說村子都戒嚴了。我說,我還是回去看看我爸。母親說,那你千萬要小心,在家呆著,別去村子里轉(zhuǎn)。我啊啊地答應(yīng)著。我從縣城坐中巴車到鄉(xiāng)上,改乘去村里的三輪摩托。以前從鄉(xiāng)里到村里的路上都是驢車,現(xiàn)在也有驢車在跑,但坐驢車的人少了,驢車太慢。三輪車斗里坐著五個人,都是阿不旦村人,我向他們打招呼,問好。坐在我身邊的買買提大叔看著我說了幾句話,我只聽清楚“巴郎子”三個字。是在說我這個巴郎子回來了,還是說,這個巴郎子長大了,還是別的。我裝著聽清了,對他笑笑。早年我父親張旺才聽村里人跟他說話,第一個表情也是張嘴笑笑,父親不聾,但村里人說的話他多半聽不懂,就對人家笑,不管好話壞話他都傻笑。我什么話都能聽懂,父親張旺才的河南話,母親王蘭蘭的甘肅武威話,村里人說的龜茲方言,我都懂。母親說我出生后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漢語是龜茲語。我不光能聽懂人說的話,還能聽懂驢叫牛哞雞鳴狗吠,F(xiàn)在我啥都聽不清。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聾了,別人出去打工都是掙錢回來,我錢沒掙上,變成一個聾子回來。這是一件丟人的事情。車上人擠得很緊,我夾在買買提和一個胖阿姨中間,他們身上的味道把我夾得更緊。我從小在這種味道里長大,以前我身上也有和他們一樣的味道,現(xiàn)在好像淡了,我聞不到。可能別人還能聞到,別處的人還會憑嗅覺知道我是從哪來的。沒辦法,一個人的氣味里帶著他從小吃的糧食、喝的水、吸的空氣,還有身邊的人、牲畜、果木以及全村子的味道,這是洗不掉的。三輪車左右晃動時,夾著我的氣味也在晃動,我的頭有點暈,耳朵里寂寂靜靜的,車上的人、三輪車、車外熟悉的村莊田野,都沒有一點聲音。村子沒腿了到村頭,我跳下車,向他們笑了笑,算打招呼。我站在路邊朝村子里望,看見村中間柏油路上停著一輛警車,警燈閃著。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驢車,也不見毛驢,也沒驢叫。往年這季節(jié)正是驢撒野的時候,莊稼收光了,拴了大半年的驢都撒開,聚成一群一群。那些拉車的驢、馱人的驢,都解開韁繩回到驢群里,巷子和馬路成了驢撒歡兒的地方,村外大麥場成了驢聚會的場所,摘完棉花的地里到處是找草吃的毛驢。驢從來不安心吃草,眼睛盯著路,見人走過來就偏著頭看。我經(jīng)常遇見偏著頭看我的驢,一直看著我走過去,再盯著我的背影看。我能感到驢的目光落在后背上,一種鬼鬼的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注視。我不回頭,我等著驢叫,我知道驢會叫。驢叫時我的心會一起上升,驢叫多高我的心升多高。今年的毛驢呢?驢都到哪兒去了?村莊沒有驢看著不對勁,好像沒腿了。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村莊是一個長著幾千條驢腿的東西,人坐在驢車上,騎在驢背上,好多東西裝在驢車上,馱在驢背上,千百條驢腿在村莊下面動,村子就跟著動起來,房子、樹、路跟著動起來,天上的云一起動起來。沒有驢的阿不旦村一下變成另外的樣子,它沒腿了,臥倒在土里。驢叫我母親說我是驢叫出來的,給我接生的古麗阿娜也這樣說,母親生我時難產(chǎn),都看見頭頂了,就是不出來,古麗阿娜著急得沒辦法,讓我媽使勁。我媽早喊叫得沒有力氣了,去縣上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眼看著我就要憋死在里面。這時候,院子里的驢叫開了,“昂—嘰昂嘰昂嘰”—古麗阿娜這樣給我學(xué)驢叫。一頭一叫,鄰居家的驢也叫開了,全村的驢都叫起來。我在一片驢叫聲里降生!绑H不叫,你不出來!惫披惏⒛日f。我出生在買買提家的房子里,阿依古麗給我接生,她剪斷我的臍帶,她是我的臍母,我叫她阿娜(阿姨)。我在阿娜家住到三歲,她把我當(dāng)她的孩子,教我說龜茲語,給我馕吃,給我葡萄干。那時我父親張旺才正蓋房子,我看見村里好多人幫我們家蓋房子。我記住夯打地基的聲音,“騰、騰”,那些聲音朝地下沉,沉到一個很深的地方,停住。地基打好了,開始壘墻,我記得他們往墻上扔土塊和泥巴,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墻頭,一個人在墻下往上扔土塊,扔的時候喊一聲,喊聲和土塊一起飛上天。抹墻時我聽見往墻上甩泥巴的聲音,“叭、叭”,一坨一坨的泥巴甩在裸墻上又被抹平。聲音沒法被抹平,聲音有形狀和顏色。我小時候聽見的所有聲音都有顏色,雞叫是白色,羊咩聲綠油油,是那種春天最嫩的青草的顏色,老鼠叫聲是土灰色,螞蟻的叫聲是土黃色,母親的喊聲是米飯和白面饃饃的顏色,她黃昏時站在河岸上叫我。那時我們家已經(jīng)搬出村子住在了河岸,我放學(xué)在村里玩忘了時間,她喊我回家吃飯。我聽見了就往家走,河邊小路是我一個人走出來的,我有一條自己的小路。我?guī)滋觳蝗ゴ謇飳W(xué)校,小路上就踏滿驢蹄印。我喜歡驢蹄印,喜歡跟在驢后面走,看它扭動屁股,調(diào)皮地甩打尾巴,只要它不對我放屁。我的耳朵里突然響起驢叫,像從很遠處,驢鳴叫著跑過來,叫聲越來越大。先是一頭驢在叫,接著好多驢一起叫。驢叫是紅色的,一道一道聲音的虹從田野村莊升起來。我四處望,望見紅色驢鳴聲里的阿不旦村,望見河岸上我們家孤零零的煙囪,沒有一頭驢。我不知道阿不旦的驢真的叫了,還是,我耳朵里以前的驢叫聲。我聽了母親的話沒有進村。從河邊小路走到家,就一會兒工夫。我們家菜地沒人,屋門朝里頂著,我推了幾下,推開一條縫,手伸進去移開頂門棍,我知道父親在他的地洞里,我走進里屋,掀開蓋在洞口的紙箱殼,嘴對著下面喊了一聲。我聽不見我的聲音,也聽不見喊聲在洞里的回響。我知道父親會聽見,聽見了他會出來。我坐在門口看河,河依舊流淌著,卻沒有了聲音,河邊的阿不旦村也沒有一絲聲音,這個村莊幾天前出了件大事,它一下變得不一樣。也許是我變得不一樣,我的耳朵聾了。耳聾后我瞞著母親和妹妹去過兩次醫(yī)院,前一個醫(yī)生讓我住院治療,我搖搖頭,說我沒錢。后一個醫(yī)生給我開了一個不花錢的方子,讓我沒事就回想:“那些過去的聲音能喚醒你的聽覺!蔽彝t(yī)生,直搖頭,腦子里空空的啥聲音都沒有。“那你回想小時候村子里的聲音!彼粏柖贾牢沂谴遄永锍鰜淼娜。往村里走的一路上,我都在回想這個村莊的聲音,我以為那些聲音都死掉了。剛才在村邊聽到驢叫我有多高興,我知道它們還在。我坐在河岸上,想著村子里所有的聲音,我不知道這個由聲音回想起來的村莊,離現(xiàn)實的阿不旦村有多遠,就像我耳聾以后,身邊的聲音變遠,那些早已遠去的聲音背后的故事卻逐漸地清晰起來。這是一個聾子耳朵里的聲音世界,我閉住眼睛回想時,我聽到了毛驢的鳴叫,聽到鐵匠鋪的打鐵聲,聽到這一村莊人平常安靜的龜茲話語,聽到狗吠羊咩和拖拉機汽車的轟隆聲,再就是我父親挖洞的聲音。他挖了二十多年洞,耳聾之后我才清晰地聽到他的聲音。他該出來了吧!疚蚁矚g寫被我視若平常的事物】符二訪談劉亮程第一天(二〇一二年八月十四日)符二:談?wù)勛罱膶懽鲃酉。劉亮程:在寫一部跟新疆歷史有關(guān)的小說,故事發(fā)生在公元1000年前后,那個節(jié)點正好是新疆伊斯蘭教和佛教交鋒最激烈的時期。符二:那是在北宋時期。劉亮程:是。那是新疆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個時期,于闐佛國和喀喇汗王朝經(jīng)過近百年的宗教戰(zhàn)爭,最終伊斯蘭教取得了勝利。這個故事的背景就是伊斯蘭教和佛教的沖突,但戰(zhàn)爭和沖突不是我關(guān)注的重點。我關(guān)注的是聲音和語言。這本小說名叫《捎話》。講的是一個懂得幾十種語言的捎話人的故事。因為戰(zhàn)爭,書信往來困難,只有動用民間的這種捎話人,把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個人的話,長途跋涉捎到另外一個地方傳給別人。符二:捎的過程中會不會像我們玩的傳話游戲一樣,最后傳得相去甚遠,甚至面目全非?劉亮程:會的。因為語言在捎的過程中都會變。語言是最不可靠的。寫成書面的東西可能相對可靠一點,但是靠口傳是絕對不可靠的。語言在走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方式。在向別人轉(zhuǎn)述的時候,因為語詞的關(guān)系,還牽扯到翻譯的問題,可能將一種東西變?yōu)榱硗庖环N東西。我們漢語有一句話,叫作“話經(jīng)三張嘴,長蟲也長腿”,這就是傳話過程中語言的走形。傳到遠處的話大都面目全非。寫了這樣的一個故事。預(yù)計得兩年時間能寫完吧。符二:動筆了嗎?劉亮程:已經(jīng)寫了一部分了。感覺寫作的過程也是一次長途捎話,從遙遠的先人那里把話接過來,捎給現(xiàn)在和以后的人。只是不知道那些接話的人都是誰。符二:現(xiàn)在透露,難道不擔(dān)心兩年后還沒完成,卻已被他人搶先拿去寫了嗎?劉亮程:沒關(guān)系。也不可能。我就是把故事全部告訴別人,別人寫出來也是另外的一個故事。作家是一種最不老實的捎話人,他不安分于現(xiàn)實。同一句話在一百個作家那里有一百種說法。同一個故事自然會被寫成一百個故事。符二:從一開始,您就在氣定神閑地書寫村莊,書寫新疆大地上所有發(fā)生的一切,最后贏取了聲名和讀者。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是關(guān)于新疆的題材比較討巧嗎?劉亮程:我從來不寫新疆的傳奇,從來不獵奇式地寫新疆題材。新疆是我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無傳奇,看啥都是視若平常。我喜歡寫已經(jīng)被我視若平常的事物。因為只有這樣的事物我才是熟悉的,我才能夠把握和呈現(xiàn)它。當(dāng)我書寫時,那些被我看舊的事物又是多么的新鮮如初。符二:剛才說到新的寫作方向,您是否想要突破和顛覆此前的自己?劉亮程: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超越自己,顛覆自己。問題是你超越自己要干什么。我超越別人就可以了,為什么要超越自己?符二:但很多作家都在為讀者改變。劉亮程:但很多作家改來改去多是在原地轉(zhuǎn)圈。只是在變花樣。我們應(yīng)該相信個人超越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作家只能不斷地完善自己。但是讀者往往對作家的完善視而不見。讀者不欣賞你的成熟。讀者欣賞的是你最初的那種沖動,你最初展示給他的那種內(nèi)心的盲目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沖動。作家茫然不覺時已經(jīng)把最好的作品給了讀者。讀者還想要更好的。有時候作家和讀者是相互偏離的。作家常常想要把活兒越干越好,每一部作品都打造成一個精品,而讀者不需要這樣的一個東西。你在這個玉雕作品上再多動一刀,少動一刀,讀者對這個視而不見。他要的可能還是你最初給他的那些。但你沒有了。或者變化了。符二:這也不能責(zé)怪讀者。劉亮程:不是。它是兩種愿望和追求,不一樣。讀者的閱讀愿望和作家的寫作愿望是兩回事,所以可以互不理睬。讀者可以不理睬作家,你寫得再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可以選擇去讀別的新作家。作家也一樣,他也在選擇讀者。符二:那您認為寫作的過程包不包括讀者的閱讀?劉亮程:不包括。寫作獨立于閱讀之外。閱讀是跟一部作品的相遇。符二:我想知道,當(dāng)初寫《一個人的村莊》的時候,您知道它是好的東西嗎?劉亮程:我當(dāng)然知道它是好東西。寫的時候就覺得好得不得了。符二:那如果沒有讀者的回應(yīng)與認可呢?劉亮程:那也沒關(guān)系。你要相信,好的東西,即便再放多少年,它依然會被人看到。當(dāng)然一部作品被這么廣泛地閱讀之后,它可能會被更多的人挖掘出更多的意義來,這部分是靠閱讀完成的。但是首先這部作品要能經(jīng)得起讀者的閱讀。其實一部好作品,它面對的不是一代人的閱讀。一代人把它看熟悉了,下一代人來看仍然是新鮮的。就像《一個人的村莊》,我相信就是再過兩三代人,他們翻開這本書的時候,仍然認為這些文字是新鮮的。他不會因為他的爺爺已經(jīng)讀煩了,他會覺得煩。作家不需要過多地為讀者著想。當(dāng)然你要寫一部暢銷書,首先考慮的肯定是讀者群,你的讀者是誰,你在為誰而寫作。但我不考慮這些。我不知道我的讀者是誰,我就是想為我的讀者去寫,我都不知道他是誰,所以就不想它!兑粋人的村莊》就是在漫長的十年時間里,一篇一篇去寫完的。在寫的過程中,也沒考慮什么讀者群,只是把它寫完而已。我不是一個暢銷書作家,我的書就賣幾萬本。當(dāng)然《一個人的村莊》賣到了幾十萬本,我不知道這幾十萬的讀者都是誰,是些什么人群。我的寫作一直是一種盲目的寫作,不知道自己能寫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一旦我開了頭,那個文字里的世界會自己動,會自己完成。所以每一次寫作,都是在一種茫然的醒悟中開始,同樣在一種茫然的醒悟中結(jié)束。符二:那是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劉亮程:我本來就喜歡這樣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符二:如果這次寫作不成功,您現(xiàn)在在做著什么?劉亮程:可以干別的呀。我小時候?qū)W過許多手藝,編制、木工、種地,隨便干一件都活得好好的。符二:感到滿足嗎?劉亮程: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生活都可以嘛。一個種地的劉亮程和一個寫書的劉亮程,我都可以滿足。符二:再成功的作品也不可能達到那種極致的完美,所以我想知道,您覺得自己的作品缺陷在哪兒?劉亮程:缺陷很多。我記得剛開始文學(xué)寫作的時候,我是一個很不自信的寫作者。我看那些優(yōu)秀的文學(xué),覺得我這輩子可能永遠都寫不了這么好。所以一開始就沒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多么出色的作家,一篇一篇去寫。只是在我的寫作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我把好多自己的缺點規(guī)避了。符二:比如說?劉亮程:這我說不清楚。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缺點或者軟肋,他只是不把這個示給別人。文學(xué)就是美飾!拔摹本褪腔y嘛,作家靠自己的花紋可以把自己的缺陷掩蓋起來;蛘咚烊痪投萌ダ@開自己的缺點,呈現(xiàn)自己的所長。再或者說,他有辦法讓缺點成為特點。我的許多缺點其實都變成特點了。你不覺得我的文字很有特點嗎?符二:把不好的隱藏起來。劉亮程:不用隱藏,他只呈現(xiàn)他能夠呈現(xiàn)的。他不去碰他碰不動的東西。他不用雞蛋去碰石頭,他用石頭去碰雞蛋。一個成功的作家,他天然知道選擇去做自己能做好的事。什么叫好?就是干了自己能干好的事就叫好,而不是干了自己干不好的事情,那樣好事情也干壞。符二:傳統(tǒng)的小說是有情節(jié)有故事的,線性的,指向明確的。但是您的兩部小說,仿佛只能完整地存在于小說本身之中,不可轉(zhuǎn)述,無法概括。我想問的是,您如何看待自己的小說?劉亮程:也有讀者讀《鑿空》以后,覺得不知道順著哪個線索去讀,覺得很難讀下去。但是也有讀進去的人,就說這部小說好得不得了。不是有兩種讀者嗎?那這部書就是寫給能讀下去的那些讀者的。符二:您是否有一種野心,想要成為新疆的馬爾克斯,或者退一步,成為新疆的代言人?劉亮程:我是一個閑人,不操心去成為什么。我覺得像我這樣,一旦進入寫作的狀態(tài),感覺來了的時候,我是完全自信的,無論我寫到哪個地方,都能石頭開花。我們常說作家寫作要有靈感。作家是把寫作靈感變成常態(tài)的人。一旦他坐在那兒開始寫作的時候,他就會進入這種寫作狀態(tài),要不然一個人一天天坐在那兒等靈感,等到何時才能寫出一部作品?符二:現(xiàn)在是您寫作最好的時候嗎?劉亮程:不是。我寫作狀態(tài)最好是寫《一個人的村莊》的時候。那時候更純粹!兑粋人的村莊》大家認可的文學(xué)價值可能也更高。因為《一個人的村莊》太完整。盡管是由一篇一篇散文構(gòu)造的,但是我塑造的劉二這個人物非常成功。一個鄉(xiāng)間閑人。它是我青年時期的成熟作品。我在鄉(xiāng)下思考了那么多,寫了那么多年的詩歌,有這樣一個漫長的準備時期。到城市來,遠遠地眺望自己的家鄉(xiāng),完成了一個人對家鄉(xiāng)的回望。它是我的處女作,是我的元氣之作。一個人的元氣之作里有很強的那種靈的東西在里面。所以到現(xiàn)在,有人說我無法超越《一個人的村莊》。我說對的,我不需要超越它。但我會繞過它,寫出另外一部書。符二:有什么特別的寫作習(xí)慣嗎?讀者總是期待那些出乎他們意料的東西。劉亮程:一般都是早晨或下午抽點時間寫寫東西,有時候不寫,就是打開電腦看一看那些文字,還在那兒躺著。就是時刻關(guān)照它,跟它不要斷了聯(lián)系。有時候好久不寫,也打開看一看,看看里面那些寫了一半的文字。我是一個寫作很慢的人,“慢”也是閑人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時間都是被慢人拖延住的。符二:人們將您譽為“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怎么看待這個稱呼?劉亮程:什么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鄉(xiāng)村每個人都是哲學(xué)家。到村里面去,那些老頭偶爾說一兩句話,你會覺得像是天人語。人家琢磨了一輩子,說幾句話,當(dāng)然夠你琢磨一陣子。我記得小時候,我很懶,我一不干活,一閑著,我后父就說:“人站一站也老呢,你為啥不動一動呢?”說我為啥不干活,站在那兒閑著也會老的,為啥不去干干活?最后我把這句話寫到書里面了。寫到書里面的時候我是這樣理解的:既然人動一動也會老,我為啥不站著?忙著也會老,我為啥不閑著?既然都是這樣,那選擇閑肯定更好嘛。符二:同一般人比較起來,覺得自己觀察事物的方式、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有何與眾不同之處?劉亮程:我關(guān)注生活,其實我是在關(guān)注時間。人在時間中的衰老和年輕,希望和失望,痛苦和快樂。人在時光中的無邊流浪。符二:您很癡迷于這個東西。劉亮程:是很癡迷。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里面寫到,一根木頭在時光中開裂,一根木頭經(jīng)過幾十年的歲月在某個墻角慢慢地腐朽掉。在這個過程中,時間成為了一個關(guān)注的焦點。伴隨時間的這些人和事物,反而成了配角。符二:每次下筆,就算面對的是一頭驢、一棵草,您都從不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這是否出于天然的對事物的理解?劉亮程:你不能簡單地認為是理解,它是一種溝通。任何事物,包括一個土塊、一個石頭,你只要安靜下來,有跟它溝通的愿望的時候,它就能溝通。這種溝通并不是我們所說的物理上的那種溝通,作家本身從事的是一種精神事業(yè),他在書寫人類的精神。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和其他事物的精神相遇。我把它稱之為“相遇”。當(dāng)我告訴你我能都看懂一棵樹的時候,你可能不相信。我看到路邊的一棵樹,跟它對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能看懂它,我能知道它為什么長成這樣,我能知道樹的某一根枝條為什么在這里發(fā)生了彎曲,它的樹干為什么朝這邊斜了。我完全知道一棵樹在什么樣的生活中活成了這樣。而且,我也能看到樹在看我。相互看。符二:這難道不是常識或知識所致?劉亮程:這不是,是交流。你會感動。有時候看到樹的某個地方突然彎了一下,你會感動,就像看到一個人受了挫折一樣。這種感動就是一種交流。我崇尚薩滿教的萬物有靈。薩滿認為,每一個事物,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事物,都是有靈的。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一個作家的宗教。在作家眼里,所有事物都應(yīng)該是有靈的。我們不跟它交流或者說我們不能跟它交流,是因為我們光有“心”沒有“靈”。符二:怎么講?劉亮程:我們所說的心靈,是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肉身的“心”,一部分是精神的“靈”,這個“心”必須是有靈的,才叫“心靈”。很多人是光有“心”而沒有“靈”,這個就不能叫“心靈”,只能叫“心”。作家是那種有心靈的人。有心靈的人,他的“靈”就可以跟其他事物的“靈”去相遇、去交流、去對話?梢愿兄舜说拇嬖。什么叫文學(xué)?最好的文學(xué)就是靠作家的心靈,讓你的文字在事物中自由穿行。你的文字到達一根木頭的時候,這根木頭是有靈的;到達一片樹葉的時候,這片樹葉是有靈的。你的文字所到之處,整個世界,靈光閃閃。在作家寫作過程中,不是一片死寂。沒有死的東西。在作家眼里,那些死東西,作家靠自己的“靈”,可以把它激活,讓它變成活的。寫作就是一個作家激活事物的能力。在你的作品中,這個東西你寫得活靈活現(xiàn),你把它的神寫出來了,證明你就跟它的“靈”產(chǎn)生交流了;蛘咚镜摹办`”被你激活了,發(fā)現(xiàn)了,它跟你交流了。符二:我注意到您的作品,用詞頗為精準,句型很是簡明。對語言有什么追求?劉亮程:我對語言的感覺非常好,非常敏感,就像一個天才的音樂人對音符的感覺一樣,有一點點不好都聽不下去。我的閱讀和寫作也是這樣。我讀過一些作家的東西,別人說這個小說很好,但我接受不了他的語言。那種粗的語言,不講究,磚頭一樣硬邦邦地在堆砌故事,在生造事物,我受不了。寫作也是這樣,我覺得某個字不合適,我都沒法寫下去。符二:所以寫下的每一句話,都那么感性卻又明晰。劉亮程:我們古漢語中,語言自身的邏輯非常清晰,不需要那么多的成分,疙疙瘩瘩擠在一起。你看明清筆記,多簡潔呀。他們敘述一個事物的時候,無論場景復(fù)原,還是情態(tài)的描述,都一句話就能到位,F(xiàn)在的翻譯語言,漫長的句式,一個句子讀完以后不知道中心在哪兒。我發(fā)現(xiàn)好多小說作家,都是受翻譯語言的影響,他們的句子很長,句子中塞入了過多的內(nèi)容。相對而言,我的語言還是短的。接近古漢語。我對詞語的這種要求,對語言的這種苛刻,再加上我有十多年的詩歌寫作經(jīng)歷,還有在西北地區(qū)受當(dāng)?shù)乜谡Z的影響—西北人說話都是短句,語言中缺少成分,說半句話—你在民間話語中很少聽到一句完整的話,好多人只說半句話。說半句話就懂了,為什么要說一個完整的句子?寫作也是這樣。半句話說完的,就沒必要說一句。最好的句子是半句。半句說完一個事。符二:但是有些作家會擔(dān)心讀者看不懂他們寫什么。劉亮程:不自信的作家都是怕別人不懂。自信的作家都是自言自語,不管別人懂不懂。自言自語就是一種最好的狀態(tài)。眼睛朝天,說地上的事情。整個《一個人的村莊》,就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符二:身為作家,覺得自己的最好品質(zhì)是什么?劉亮程:不知道。還有待于你來發(fā)現(xiàn),告訴我。第二天(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五日)符二:談一下您所理解的文學(xué)。劉亮程:有些作家把文學(xué)當(dāng)成了講故事,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去講。有些作家把文學(xué)當(dāng)成了說道理。還有一些作家,像農(nóng)民一樣在寫作,面朝土地,像農(nóng)民刨土一樣去刨土地上的那些故事。這些笨重的作家。文學(xué)需要這樣去做嗎?符二:文學(xué)需要怎樣去做?劉亮程:文學(xué)需要引領(lǐng)我們從沉重的生活中抬起頭來,朝上仰望。我發(fā)現(xiàn)許多作家沒有這種意識,他們在講述一個大地上的故事時,心和目光都是向著大地的,沒有一種朝天上仰望的自覺。所以他們的故事從土地中刨出來,最后再還到土地中。文學(xué)是引領(lǐng)我們朝天空飛翔的。在大地上獲得翅膀,朝天上飛翔。符二:您的作品做到了嗎?劉亮程:我覺得我的作品是這樣。我喜歡那些有靈性的文字,三言兩語中你就可以感覺到它的語言抬起頭來,朝上引領(lǐng),朝一個不知道的存在去引領(lǐng),它是有靈的,飛起來了。它用現(xiàn)實中的一點點材料,或者用生活中一個小故事做助跑,就可以朝天飛翔。我欣賞這樣的文字。一些作家是耗費了大地上那么多的材料,最終卻沒有飛起來,讓一個沉重的故事沉重地砸在大地上。當(dāng)然,這也是文學(xué),爬行動物的文學(xué)。我個人喜歡那種飛翔的文字,喜歡精靈古怪的、長翅膀的文字。從厚實的土地上,帶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帶著人的夢想、失望與希望、痛苦與快樂,帶著人世間所有所有的一切,朝天空飛翔。我夢想的是這樣的一種文字。它應(yīng)該承載大地上的一切,但是朝著一個最高存在去飛升。作家應(yīng)該有這樣一種朝上飛升的能力。我喜歡的是一種夢一樣的文學(xué)。如果我的每一部作品都變成了一個夢,存在于文字中,我覺得它是成功的。第三天(二〇一二年八月十六日上午)符二:好了,可以開始了。劉亮程:我剛才說什么了?符二:您說知識如果不是讓人變得世故,就會讓人變得智慧。劉亮程:對。一個作家需要突破知識障礙。什么是知識障礙你知道嗎?知識在障礙我們進一步地了解事物。符二:知識難道不是幫助我們進一步認識事物?劉亮程:不是,它是障礙而不是幫助。因為人類的知道是局限于知識層面的。在古代,我們的科學(xué)知識還沒有發(fā)展起來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建立了一整套認識世界的方式,這種方式的核心就是用心靈感受、感應(yīng)。后來有了科學(xué)知識,我們可以用科學(xué)的手段了解事物,比如我們對大自然中最常見的風(fēng)、雨、雷、電等都有了這樣一種科學(xué)的分析和定性。比如一棵草,我們通過書本上的知識可以知道,這棵草是屬于什么科,它是一年生還是兩年生,它的種子是怎么傳播的,它的花期、生長期,等等。我們通過這些知識就可以認識一棵草,但是恰好是這部分知識,使我們見到真草的時候不認識它。我們認識的只是一個知識層面的草,但草是有生命的。當(dāng)你放下知識,放下通過知識描述的這棵草,用你的眼睛去看這棵草,用你的耳朵去聽這棵草的時候,你感受到的是一個完全超越知識層面的生命。如果我們僅限于知識告訴我們的這棵草,那我們跟一棵草其實就已經(jīng)錯過了。作家在體驗任何事物的時候,都應(yīng)該把這個事物原先的知識和經(jīng)驗放下,去重新感受它,感驗它,讓它全新地出現(xiàn)在你的文字中。符二:您一直是這樣嗎?劉亮程:我會在經(jīng)驗中看到未經(jīng)驗的東西。我對事物的這種注視總是處在一種歡喜狀態(tài)。這種歡喜它就像初次見面的感覺。一棵草,我認識它、知道它的名字,從小它就在我的家園旁邊生長,但是這個秋天我再次遇到它的時候,我仍然歡喜地看著它,仿佛初次見面,其實已認識多年,草和人都到了秋天,籽粒滿滿的,枝干壯壯的,草看我亦如初,能不歡喜嗎?符二:這真是特別好的說法。不過,您是不是有選擇性地關(guān)注鄉(xiāng)村中那些詩意的、美好的事物,從而回避了那些庸常的、粗俗的方面?劉亮程:我關(guān)注的是鄉(xiāng)村時間中那些不變的東西,我不關(guān)心變的東西。我沒有寫到改革開放,沒有寫到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沒有寫到城鎮(zhèn)化。我對新中國成立以來歷次的政治運動沒有投入過一點筆墨,我不關(guān)注這些東西。因為相對于漫長的時間和歷史來說,這些東西都是短的、瞬間的。在人類這樣的一個變革時期,我關(guān)注的是這些鄉(xiāng)村事物中一成不變的東西,一切東西都在變,但是有一點沒有變,就是我們的心靈那個軸心部分,它一直沒有變。我們這一塊心靈沒有參與到新中國成立,沒有參與“土改”,沒有參與“三反五反”,沒有參與“文革”,也沒有參與改革開放。它一動不動地停在那里,跟我們祖先的心靈保持著某種一致性。不要以為任何大的政治運動,都可以觸及人心靈的最深處,不會的。人心靈最深處的那一點點東西是不動的,它沒有變化,我關(guān)注的恰好是這一點點不動的東西。它構(gòu)成了永恒。它讓我們?nèi)嗽跉v經(jīng)多少磨難之后,在歷經(jīng)許多不可抗拒的天災(zāi)和人為災(zāi)難之后,仍然能夠保持人的原貌,仍然能夠恢復(fù)人的尊嚴,仍然能夠去過一種正常的、平常的、地久天長的生活,就是這一點點心靈在起作用。符二:怎么看待像博爾赫斯這樣的書齋型作家?劉亮程:博爾赫斯也是我喜歡的作家之一。但我認為博爾赫斯是一個未完成的作家。他對自己世界的構(gòu)建還是處在一種未完成的狀態(tài),或者說處在一種敞開的狀態(tài)。什么叫文學(xué)的完成?我個人認為,一部文學(xué)作品,不論長與短,它只要完成了一種精神故鄉(xiāng)意義,這部作品就算完成了。符二:像?思{那樣嗎,一生都在寫他的小鎮(zhèn)?劉亮程:不單單指這樣寫一個小鎮(zhèn)、一個小村莊。這樣的作品太多了。就是讀者在閱讀他的時候,感覺他建立起來了一種完整的精神譜系,讓讀者的心靈可以安放其中。哪怕空間很小,哪怕這樣的書寫是一個村莊、一個城市的一個角落,甚至是一片樹葉。符二:您建立起來了嗎?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建立起來了,它有一種故鄉(xiāng)意義。從故鄉(xiāng)意義來說,那“鋤禾日當(dāng)午”當(dāng)然也是有故鄉(xiāng)意義的,“明月出天山”也是有故鄉(xiāng)意義的。建立起故鄉(xiāng)意義的文學(xué)作品,無論在中國文學(xué)史還是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其實都不是太多。符二:承認您的作品中有隱喻嗎?劉亮程:我不知道什么叫作隱喻。有一個評論家,把我作品當(dāng)中的許多詞,“月亮”“星星”“夢”,全都抽離出來,分析它的隱喻。符二:您不認可?劉亮程:我不認識隱喻。符二:到處都是隱喻。文學(xué)就是隱喻。您的寫作怎么能脫離開隱喻?劉亮程:我呈現(xiàn)的是事物本身。我寫草的時候,這棵草就是自然界的一棵草,經(jīng)過我的心靈感受之后呈現(xiàn)給大家的。符二:既是途經(jīng)心靈,您如何還能還原它?劉亮程:我覺得我們對自然的書寫,從《詩經(jīng)》、唐宋詩詞到現(xiàn)在,一直是利用式的,自然是我們的象征物,或者說自然是我們的隱喻體,我們通過對自然的隱喻來書寫我們的內(nèi)心,抒發(fā)我們的內(nèi)心。這當(dāng)然沒什么問題。但是,在我們的文字中,自然也應(yīng)該是自然本身。至少在我的《一個人的村莊》中,我努力使這些自然之物還原本真。也可以這樣說,我通過我的書寫,把這些自然之物從我們的隱喻系統(tǒng)、象征體系中解救出來,讓草木還原到草木中,還原到土地上。草木就是草木,它不需要為我們的情感去做隱喻體,做象征體。它是它自己,它有它自己的歡喜,有自己的風(fēng)姿,有自己的生命過程。讀者在這樣的一棵草上會發(fā)現(xiàn)更多。我的心靈是單獨的、干凈的,跟一棵草在對話。我看到的草就是草,不是隱喻體系中的草,不是一個象征物。符二:但是經(jīng)過了文字的書寫,要知道,寫作本身就是一種修辭。劉亮程:寫作是一種修辭。但是寫作者更多的是要把修辭忘記。符二:所以您的寫作更不是寓言化的寫作。劉亮程:當(dāng)然,你用這樣的思維去呈現(xiàn)出來的一個自然世界,它更有隱喻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寓言性。因為事物有它的外延意義。符二:如此看來,說您的寫作質(zhì)樸就不準確。就像陶淵明一樣,我們說他的詩文平和沖淡,實際上,我認為他的文字非常華麗絢爛。劉亮程:當(dāng)我書寫一件事物的時候,我希望我的每一個句子,都有無限的外延性。符二:這種延展是平面的,發(fā)散的,還是向上或縱深的?劉亮程:它同時是向上、向下、向四面八方的。你要仔細讀一讀我的《虛土》,你會發(fā)現(xiàn)我所有句子的指向都是多向的。我不喜歡指向明確的句子。每一個句子都有無數(shù)個遠方,讀者閱讀的時候會迷茫和歡喜:它像花開一樣,芬芳四溢。有一縷花香到了天上,有一縷到了地下,其他的朝四面八方擴散。我希望我的每一個句子都是一朵花的花開。我寫過十年的詩歌。詩歌追求語言的彈性,追求詞語的外延意義。這種文字在《虛土》中達到了一種極致!短撏痢穼懽魇俏覀人語言的一次盛開。符二:所以你是很華麗的寫作。不,也許又不能這么說。劉亮程:樸素又華麗。符二:安靜地、從容地、緩慢地爆發(fā)出來的能量,同時又是最大的。劉亮程:我不喜歡“爆發(fā)”這個詞,太硬了,太強暴。我喜歡緩慢地進入。讓事物感覺不到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進入了事物。第三天(二〇一二年八月十六日下午)符二:我有一個問題,您的兩部小說,寫法上跟我們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人物、情節(jié)都不同。西方有“詩體小說”的命名,您的小說是否可以給它一個新的說法,比如叫它“散文體小說”?劉亮程:暫時還不能。它就是長篇;蛘吣惆阉凶鏖L散文也可以。符二:說它是長散文,反過來又會顛覆我們“散文”的概念。劉亮程:其實我的《虛土》就是一部長散文。當(dāng)時我沒有想把它當(dāng)成小說去發(fā)表。出版社說這應(yīng)該歸到小說里面去,我也沒提異議。大家按照散文去閱讀,可能效果更好。因為你把它當(dāng)成小說的時候,小說經(jīng)驗就在起作用。符二:我們當(dāng)作散文去閱讀,散文經(jīng)驗同樣也在起作用。劉亮程:當(dāng)你把它當(dāng)成散文的時候,你的心境就慢下來了,你不會去追求故事了。你的閱讀就是另外的一種心態(tài)。符二:我知道有一些作家,寫了多年的散文或詩歌之后轉(zhuǎn)向小說創(chuàng)作,因為小說比散文或詩更具讀者市場,而您是出于什么樣的想法?劉亮程:很自然而然吧!兑粋人的村莊》之后我寫了第一部小說《虛土》,當(dāng)時也沒打算要把《虛土》寫成小說,或者說一開始構(gòu)思的時候它是一個完整的小說故事,按照我原先的創(chuàng)意,它應(yīng)該是一個場面比較宏大的移民小說,因為我的家族在六十年代鬧饑荒的時候就從甘肅酒泉逃荒到新疆,又從新疆烏魯木齊到一個縣上,然后到一個村莊,最終扎根在準噶爾沙漠邊緣的一個小村莊上,到那個小村莊其實已經(jīng)走到天盡頭了。前面是一望無際的準噶爾沙漠,后面是很稀落的幾個小村莊,縣城都在百里之外了。就是這樣的一個小村莊,無路可走地停下,開始了生活。我父親以前是教書匠,然后帶著我們?nèi),把我們變成農(nóng)民,開始了一種農(nóng)民的生活。其實這樣的故事在新疆非常之多,我就想寫這樣的一個移民故事。但是寫著寫著,我對這樣的故事一點沒興趣了。我寫《虛土》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人生中年,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這樣的階段對男人來說,是一個很惶恐的年齡段,因為接下來就是步入老年,回頭是青年,有人生的那種空茫感,懸空的感覺。假如人生是一個坡的話,你的生命差不多就已經(jīng)到坡頂上了!短撏痢氛麄是以一個五歲孩子的視覺來寫作,但它寫的又是一個人進入中年的這種惶恐、空茫、恍惚,尤其是這樣的感覺你把它設(shè)置在新疆這樣的一個荒天野地之中,設(shè)置在一種渺無邊際的自然之中,它可能又沾染了新疆的味道、新疆的氣息。所以我個人比較喜歡《虛土》這部書。一開始當(dāng)小說寫,后來寫著寫著,不像小說,像散文,也不像散文,它是詩。我寫《虛土》的過程中,充分享受到了一個詩人的寫作激情。因為我早年寫詩,一直覺得沒有一個機會,讓我暢快淋漓地去寫一首長詩。我在沙灣工作的時候,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兩萬行的長詩,寫到一半我辭掉工作,到烏魯木齊打工去了。后來這部詩,一段一段被我寫進散文中,變成了《一個人的村莊》的片段。但是寫《虛土》,我又回到了我的詩歌時代,那種對天地間萬事萬物的感知,那種一個人蹲在某個角落里對時間、時空和人世間的這種想象。我覺得這種狀態(tài),就是一個詩人的狀態(tài),而不是一個小說家或者散文家的狀態(tài)。所以《虛土》對于我個人來說,是我的一部長詩,是對我個人的生命有紀念意義的一部長詩。符二:我想知道,您寫《鑿空》之前做了些什么樣的準備工作?因為《鑿空》是一個發(fā)生在地底下的故事,是在黑暗中、摸索中、未知中的挖鑿。我想換作是我,我肯定畫一張精細的地圖,像地下迷宮一樣,將張旺才和玉素甫在什么地方相遇,將地道的走勢,諸如此類,標示得清清楚楚。劉亮程:我對那個村莊清清楚楚。這個洞要挖到哪兒,挖到第幾排房子,這個村莊有一條主線穿過巷子,有哪幾條巷子,我清清楚楚。寫的時候,它不會跑亂。在挖的時候人物有他的方向,我也有方向。我不能把他指錯了。符二:有沒有想過這部小說因為節(jié)奏太慢,或許會讓讀者產(chǎn)生難以為繼之感?劉亮程:是慢!惰徔铡肥巧Ⅻc式結(jié)構(gòu)。它符合鄉(xiāng)村生活的散漫,適合散漫地去看。我不喜歡寫極端的東西,我不喜歡把人物的命運,放在一個自己勾畫的嚴絲合縫的故事中,去壓榨人性。我認為所有極端的描寫都是壓榨人性,他把人性放在一個他設(shè)置的敘述機器當(dāng)中,靠節(jié)奏,靠故事的推動操控人物的命運,壓榨人性。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把人物放在一個相對松散、自然的環(huán)境中,讓人性緩慢去盛開。這是我的一種寫作原則。我認為人性在常態(tài)下的盛開可能才是最真實的。符二:您的寫作屬于第四類寫作嗎?也即我們常說的“非虛構(gòu)”?劉亮程:文學(xué)的本質(zhì)就是虛構(gòu)。符二:散文呢?劉亮程:散文也一樣。符二:我們說小說的本質(zhì)是虛構(gòu),但沒說散文也是虛構(gòu)。劉亮程:你既然認為散文是文學(xué),那它就是虛構(gòu)的。《一個人的村莊》是虛構(gòu)的。任何一種寫作,哪怕它是寫自己的真人真事,它也是虛構(gòu)的,它首先要把自己的第一人稱虛構(gòu)出來。當(dāng)我開始寫散文時,文章中的第一人稱“我”,其實已經(jīng)脫離開了自己,整個狀態(tài)已經(jīng)是不一樣的。我們知道寫作是一種狀態(tài),它不同于生活狀態(tài)。作家進入寫作狀態(tài)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文學(xué)人物。那種情緒已經(jīng)是文學(xué)化的。盡管里面有一些故事是現(xiàn)實的,是真實的,但是它被這種情緒推動的時候,整個故事是虛構(gòu)的,是飄起來的。像神仙一樣。神仙看起來是地上的人,但是把他放到云上,他就成了虛構(gòu)的人,變成神仙了。文學(xué)寫作也是這樣的。符二:“非虛構(gòu)”是一個偽命題嗎?劉亮程:非虛構(gòu)是文學(xué)向新聞通訊的投靠。作家喪失了虛構(gòu)能力之后,他會向非虛構(gòu)投靠,他認為現(xiàn)實的力量更強大。他認為我去找一個現(xiàn)實的題材,我去書寫現(xiàn)實更有震撼力、更真實。這恰好是作家犯的一個錯誤。作家喪失了虛構(gòu)的能力,失去了對世界的想象。你去看《南方周末》,每一篇文章都是非虛構(gòu)。每一個事件都非常震撼人。這不是作家干的活,這是記者干的活。作家干什么?作家是從現(xiàn)實事件結(jié)束處開始寫作。符二:我們引入這一概念,認為真實的寫作就是“非虛構(gòu)”,但是我們越來越忽略了:第四類寫作最本質(zhì)的特征是強調(diào)寫作行為的獨立,強調(diào)不依附任何寫作因素之外的寫作。我想,或許我們的評論家們在這個理解上有些問題。劉亮程:文學(xué)是虛構(gòu)的,但不是虛無縹緲的,它跟大地,跟自己的血脈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最高的虛構(gòu)必定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大地在支撐,是大地上的花開,大地上的云來云往、風(fēng)起風(fēng)落。但是現(xiàn)在這種情況,虛幻的東西太多了,提出這樣的一個“非虛構(gòu)”理念,也是在矯正這些東西。符二:最后我想問一個黑暗的問題:如何看待死亡?劉亮程:死是生的一部分。生的時候人已經(jīng)在死,死亡并不是最后發(fā)生的,人一出生的時候死亡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符二:在時間中最后發(fā)生的是什么?劉亮程:最后發(fā)生的只是我們跟死亡的一次完整見面。(符二,一九八二年生。寫作小說和詩。出版小說集《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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