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開發(fā)區(qū)突發(fā)疑似流感疫情，民眾一片恐慌，滿城盡戴白口罩。年輕漂亮的女記者小麥臨危受命，前往一線采訪。情況的復(fù)雜性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她深陷在邂逅的情感中，掙扎于媒體紀律與記者的良知間。真相該由誰揭露？危機應(yīng)由誰化解？官方、媒體，還是民間救援隊抑或記者的個人力量……
作者簡介：
須一瓜，現(xiàn)居廈門。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作品為《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多篇作品被翻譯到海外。前后獲得華語傳媒文學(xué)大獎、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柔石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及《小說月報》百花獎。多部作品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中短篇排行榜。著有《淡綠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蘇》《蛇宮》等中短篇小說集及長篇小說《太陽黑子》。這是須一瓜的令人困惑之處。我們以為我們終于碰到了一個小說家，她對人性中的光明抱有信念，但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她目光銳利，她對死亡、對人的脆弱混亂有深入的興趣，她睜大眼睛注視著她的人物困惑、彷徨、絕望、受苦，然而，她絕對不天真。
——著名評論家李敬澤
須一瓜城市題材的小說寫得復(fù)雜，閱讀時需時時用心，假如錯過某個細節(jié)，閱讀過程將會全面崩潰，或者說，遺失一個具體的細節(jié)，閱讀已經(jīng)斷裂。另一方面，須一瓜的小說還有明顯的存在主義的遺風(fēng)流韻，她對人與人之間的難以理解、溝通和人心的內(nèi)在冷漠麻木，有持久的關(guān)注和描摹�！栋卓谡帧肥菍ι鐣狈π湃蔚慕沂�。
——著名評論家孟繁華
這是一部好看的小說。須一瓜對偵探、懸疑這類手法自來熟稔，她描繪一種日常生活突然斷裂的極限情境，紛繁的事件如漩渦般加速延展，敘述浸沒在這一“連續(xù)的流動”中，漸次抵達人性偉岸的高地。
這是須一瓜的令人困惑之處。我們以為我們終于碰到了一個小說家，她對人性中的光明抱有信念，但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她目光銳利，她對死亡、對人的脆弱混亂有深入的興趣，她睜大眼睛注視著她的人物困惑、彷徨、絕望、受苦，然而，她絕對不天真。
——著名評論家李敬澤 須一瓜城市題材的小說寫得復(fù)雜，閱讀時需時時用心，假如錯過某個細節(jié)，閱讀過程將會全面崩潰，或者說，遺失一個具體的細節(jié)，閱讀已經(jīng)斷裂。另一方面，須一瓜的小說還有明顯的存在主義的遺風(fēng)流韻，她對人與人之間的難以理解、溝通和人心的內(nèi)在冷漠麻木，有持久的關(guān)注和描摹�！栋卓谡帧肥菍ι鐣狈π湃蔚慕沂�。
——著名評論家孟繁華
這是一部好看的小說。須一瓜對偵探、懸疑這類手法自來熟稔，她描繪一種日常生活突然斷裂的極限情境，紛繁的事件如漩渦般加速延展，敘述浸沒在這一“連續(xù)的流動”中，漸次抵達人性偉岸的高地。
——評論家金 理 那是多年前四月末的一個黃昏。倦鳥歸林的人們，匆促移行在那舊照片色的天光里。人們渾身上下，都是淺金色的安適與疲憊。
這是一天里最后的天光了。夕陽已經(jīng)下去，但中空升起的一大掛罕見的肉桂色紅云，依然輝映著那個暮色的小城，仿佛有天神就著一支巨大的火把，正最后打量著這即將沉入黑暗的城池。行走的人們，有人仰頭看天，有人掉轉(zhuǎn)腦袋，觀賞彼此臉上姜黃而奇異的光輝；也有人注意到，一支筆套似的小物件，以一個小拋物線的弧度，反射著淺金色的暮光，飛進了公交站后的一畦花圃中。它是在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手上脫飛的，當(dāng)時，小男孩佝僂在花圃邊的綠籬旁嘔吐，兩個打鬧的大男孩，不小心撞到了他。小男孩爬起身，想翻進花圃里找他的小玩具的，但是，他等的28路公交車進站了。這一站等得太久了，車站積累的乘客，像蟻群一樣涌向汽車。小男孩看了淹沒寶貝的綠籬花圃一眼，拖起書包，跌跌撞撞地撲向汽車。他大概想著，我明天再來撿吧。
但是，小男孩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這個公交車站。
那個災(zāi)難的降臨，比春風(fēng)輕拂還令人不察，它和煦，沉潛，與金桂色的天光同輝；幾周后，它的謐然消失，也是柔遜和順的，仿佛沒有帶走一片云彩。然而，就在那明媚日光與美麗星光交替的好天里，它雷霆萬鈞卻又悄然無聲地在很多生命刻畫下難以逆轉(zhuǎn)之痕，但始終沒有幾個人知道它的猙獰來去，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秘密。
那一年，是個雙立春年。金星凌日。有人說吉祥，有人說大兇。1
對記者小麥來說，事情起源于一個普通的采訪。
事后，小麥想，如果沒有少年向泉，康朝那天還是會拒絕她的采訪的。那樣，她也不會卷入那云波詭譎的事件深處。當(dāng)時，康朝在電話里和原來一樣模式地謝絕說，你找紅菇就對了。她是我們的新聞發(fā)言人。我真的沒空。
小麥說，只要一節(jié)課時間。不過是你晚上喝茶的工夫。
他說，我有約了。沒辦法。
小麥學(xué)著實習(xí)老師哄人：那約完之后？十五分鐘好啦。
他依然毫不妥協(xié)。他說，真的不行。
那個叫小麥的記者沉默了。她也想不出什么說服人的話。沉默的時間有點長，被采訪人康朝有了一點惻隱之心，他說：我要去看個小朋友。我不能不去。這個孩子……他那個……怎么說呢，反正不能像正常人約會那樣，計劃好時間。今天晚上，也許我整晚都在那。
是你……孩子嗎？
基本上算吧。你不就是采訪那個車禍嘛，紅菇也都在現(xiàn)場，十幾個救援隊員都在場，所以你不一定要找我，我不過是掛名隊長，我并沒比他們多搬出一具尸體……
那個孩子也許不介意我過來玩呢？
哦……別這樣……他是我前妻的弟弟——同父異母，身體不太好。我們只是聊家常，很無趣的。算我欠你一次吧，以后一定補償。
你欠我何止一次？前年，我第一次獨立采訪那次十四級特大臺風(fēng)，你開著新車在路面救援，后來新車被樹砸、你和一個同伴差點被砸死的那次？——你拒絕我了。還有，你在合歡湖救起那四個偷偷駕船后翻船的暑期小孩，——你說出差沒空。上個月，你們精衛(wèi)緊急救援隊獲明城年度十大感動人物，你不又是讓紅菇搪塞我？我從來就沒有在你這完成好任務(wù)過，一次也沒有……
康朝笑，聽得出他對記者的處境無所謂。他說，我們內(nèi)部是有分工的。以后我請你喝茶賠罪吧。
小麥叫喚起來：康大，今天再不成，主任要讓我回家生孩子……小麥夸張的哭腔，把自己惹得十分委屈，驟然清點出的失敗，讓年輕的記者看清了自己的倒霉無助與無能。
那是四月末的最后一個周日的晚上，三天后就是金星凌日的日子。這個奇異的天象，使所有天文愛好者和封建迷信分子亢奮。在周一的部門線索匯報會上，老蔣主任的意思是新聞部做一個專題。結(jié)果城市副刊部傳來消息，他們部的“太陽臉上一個黑痣”的金星凌日策劃，做了兩個版，馬上就要出小樣了。小麥所在的新聞部主任老蔣臉面盡失，轉(zhuǎn)而痛罵跑氣象的記者，對金星凌日太遲鈍！
那個瘋狂愛玩電子游戲的跑醫(yī)療線記者游吉麗，顯然沒有做會前準確，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出什么像樣的線索，整個部門的人也都聽得無精打采，老蔣眼神渙散而藐視，游吉麗突然聲音大了一下，顯然是靈光一現(xiàn)，她說，對了！還有——最近田廣醫(yī)院發(fā)燒感冒癥狀的病人多啦！有醫(yī)生擔(dān)心說，是不是暴發(fā)性流感又卷土重來了。呃，市二院內(nèi)科一個女醫(yī)生說，上個月，越南因為豬流感，死了很多人，有人說，今年天象異常，那個金星凌日……
老蔣主任冷笑：暴發(fā)性流感？哼，我倒希望豬流感能來救你！你就天花亂墜地忽悠吧。提醒你游吉麗！你已經(jīng)累計兩個月寫稿分倒數(shù)第一，這個月再末位，自己卷鋪蓋走人吧！
之后，主任就轉(zhuǎn)頭看小麥：你那個民間緊急救援隊的五四特稿到底怎樣了？
小麥怕主任把火氣遷延到她這，連忙說，沒問題！我后天一定交稿。
麥稚君，不是我老愛說你，一個記者，如果沒有行動力，趁早別吃這碗飯！消息比別人慢，通訊比別人慢，人物你再搞不過別人，你就回家生小孩去吧！
小麥要采訪的就是這個青年節(jié)的應(yīng)景人物。這個叫康朝的民間緊急救援隊隊長。是部門準備做五四�？馗逯�。傳說這個叫精衛(wèi)的民間救援隊，是多年前幾個有錢有閑的男人起意創(chuàng)辦的。吸引了很多熱血兄弟和不同宗教信仰的男女好人。小麥分配到報社的前一周，主任給她的工作就是，看幾個月的本報。那時，小麥就注意到這個叫精衛(wèi)的志愿者團體。一是名字奇怪；二是那則報道配有醒目動感的大圖片，說，救援隊員連夜驅(qū)車趕到北部一個原始森林救援一個失蹤的驢友。救援失敗了，一個救援隊員還摔傷了。小麥記住一個恐怖的細節(jié)。半夜的原始森林，只有三四度的低溫，五名救援隊員在湍急奔騰的溪邊，找到那個趴在溪邊的驢友時，五名隊員輪番為他做人工呼吸，他們把他抱在懷里溫暖他，隊長把驢友冰涼的腳心塞進他衣服里，貼在自己的熱胸膛上。其實那驢友瞳孔放大，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但救援隊無權(quán)宣布他的死亡，隊員們抱著一線希望，也是為了安慰家屬，他們一邊毫不放棄地施救著，一邊等待法醫(yī)的上山。一想到那個隊長是把一具尸體的腳，貼胸抱在懷里焐，小麥的心就哆嗦起來，她感到惡心、恐懼。
說起來，一開始小麥很是迷上這個人物。她上他們的精衛(wèi)網(wǎng)站瀏覽，第一張就是康朝隊長的照片，他戴著墨鏡，半側(cè)著臉，強健的脖頸，肩上是攀援繩，他似乎在訓(xùn)斥什么人。照片下他的留言很炫：我們擁有人類最優(yōu)秀的理念這無須討論，這是滲透在我們基因中的原始激情，以危難時幫助他人為幸福，不需談任何條件——小麥覺得他簡直酷斃了。
第二張是叫紅菇的女子，副隊長。剪了個板寸頭。留言也很酷：這是穿過黑暗的一束光。做記者被開除、做生意賠光本；和東北人拼過酒，和小流氓動過刀，在天安門打贏城管、在西藏禮拜過佛。
見到他們后，這兩個人小麥一個都不喜歡了。那時，他們在精衛(wèi)隊部的空地前，搞救援登山培訓(xùn)。那是一個舊工廠車間前，十多名隊員在練習(xí)攀援�？党诮绦率置ご虺Ｓ玫姆Q人結(jié)、漁人結(jié)。小麥好奇地看了一眼。
康朝比照片老多了，起碼有三十七八歲，而且，并不帥。那張戴墨鏡的照片有欺騙性，這使小麥幻滅而且不快。除了鼻梁剛硬、脖頸強壯，他簡直沒有任何打眼的戶外運動者的氣質(zhì)；脫下墨鏡，眉平眼直，左右眼眉在鼻梁兩邊就像兩個等號，而且，眼窩深陷、眼皮極薄、眼珠凸浮，顯得老氣蒼涼，眼神里還有種淡然無謂的神氣，看著讓小麥無端產(chǎn)生被忽略感，她還覺得這個人一定會藐視規(guī)矩、藐視很多東西，而這種藐視與輕慢，因毫無道理而顯出一些痞子氣。當(dāng)然，寫到稿子里的時候，小麥會說它是無羈落拓。反正她不能說一個扶危救急的好人有痞子氣。總之，小麥看著他奇怪，沒有親近感。后來小麥和紅菇在茶幾邊采訪的時候，他過來在救援器材柜子里取什么東西，聽到小麥說救援隊員都是富人，他插了一句：胡扯淡。就走開了。
和網(wǎng)站上的照片比，紅菇還是本色的，快人快語，喜歡打夸張的手勢，表情和語言都很生動，長得像個漂亮的孫悟空，但是，她老擺出一副我當(dāng)過記者，我什么都明白的樣子，令人很不高興。小麥隨便采訪了一下，就拉倒了。
2康朝開車到報社門口接小麥。他很和氣，在車里傾身為她開了車門。
那是一輛擦痕累累的白色越野車切諾基。一進去，就聽到汽車音樂很震。是小號獨奏《阿波羅之歌》。小麥忙把自己的隨身聽掏出來，殷勤地遞給康朝看：看！法國小號手，克拉·德波利萊！小麥說，小時候，我小舅舅說我的嘴巴條件很好。但我媽媽說我會把臉吹成鼓胖臉和噘嘴巴，非要我學(xué)小提琴。可我不喜歡小提琴尖細的音色，我就是喜歡小號。小號的聲音能撬起地球！小麥有點用力過度地跟采訪對象套近乎。
康朝蒼老的眼睛瞇縫著，心不在焉。好一會兒他說，后來呢。
后來……我父母一直鬧離婚，晚上和假日，我經(jīng)常被我媽自行車載著，去伏擊我父親。所以，我小提琴也學(xué)不好，小號也沒有學(xué)上。
哦�？党f，又一個喜歡小號的女孩。
還有誰�。�
你不認識的人。
小麥后來才知道，康朝非常喜歡小號。他的汽車里有很多小號光盤。因為精衛(wèi)老大喜歡小號，幾乎所有的隊員都慢慢喜歡小號。他們最喜歡在激越的小號中，奔赴危機和急難。有個會寫詩的隊員說過，不管陰天還是夜晚，小號一起，天地間就會布射磅礴的陽光；紅菇說，小號讓大家容易感動，靠近光、向著光出發(fā)。但是，當(dāng)一切都煙消云散時，小麥聽到了一個對小號不同評價的聲音。那個最終追隨康朝而去的女人說，喜歡小號的，都是頭腦簡單的、孩子氣的人。
上車后，小麥知道她必須抓緊時間，所以，一曲終了，她就音量關(guān)小�？党琅浾咝←湹男乃迹簿椭北贾黝}，他說：民間救援隊是離不開宣傳，只是，我們內(nèi)部有分工，紅菇她對媒體有經(jīng)驗，你需要什么材料，她都能配合好。
小麥說，我不采訪大車禍事件本身，我們要采訪你這個人。是人物專訪。
這個不要�？党豢诨亟^。
為什么？
康朝專注開車。可直到等候燈紅燈時，他都沒有回答她。小麥覺得，康朝是真不把她的采訪當(dāng)一回事。所以，她只好又接著說，我們主任定的選題。我只采訪你個人。
他說，我不喜歡那樣。我們是一個團隊。不需要個人宣傳。
宣傳你個人，其實不過是換個角度宣傳精衛(wèi)呀。我們希望讓社會更多地了解你們，支持你們。
沉默了好一段路程，有點尷尬。小號聲被壓得像在天邊柵欄縫隙里的星光。
你如果真的愿意幫精衛(wèi)，我告訴你一些我們的難處好了。他看了小麥一眼，我不知道紅菇有沒有給你聊過，我們很難。
你說說看。
就說培訓(xùn)吧。救援隊員必須在培訓(xùn)合格后，持有救生證才能上崗。我們申請了快兩年，市紅會就是不開展培訓(xùn)。沒有培訓(xùn)就沒有證，沒有證，我們的救援就是無證操作。所以我們不斷地上門請求，他們就踢皮球。今天讓我們找這個人，明天這個人又叫我們找那個人，找來找去，最后有一個人搭理我們了，他說，這個培訓(xùn)要收費的！我們說行，我們自己掏錢。結(jié)果，給他錢依然不安排培訓(xùn)。一拖又拖了我們一年多，最后，我們不得不到北京去請老師下來自己培訓(xùn)。食宿、機票都是隊員AA制解決了。最后，精衛(wèi)救援隊員的七十多本“初級救生證”，都是北京紅十字頒發(fā)。很奇怪吧。而作為一個緊急救援隊，還必須要有“水上救生證”“高山協(xié)作員證”等等，而這些專業(yè)資格證，培訓(xùn)動輒上千元，甚至幾千元，而這些資格，都需要有國家游泳協(xié)會、中國登山協(xié)會這樣的專門機構(gòu)來培訓(xùn)。不會吧？小麥感到吃驚：一心做好人，難道還有人刁難？
康朝搖頭，也許不能算刁難。只是冷漠和麻木。你知道嗎，我們現(xiàn)在還是非法團體，有關(guān)部門不批精衛(wèi)的社團法人資格。申請登記了這么多年，沒有用。他讓我們?nèi)フ覀�主管，可沒人要當(dāng)我們的主管部門。所以，到現(xiàn)在，精衛(wèi)連公章都沒有，純粹的烏合之眾。三個月前，我們在天威山救了二十多個深山迷途的踏青員工，那個公司要想送一些慰問金給精衛(wèi)，可是，精衛(wèi)拿不出公章，開不出票據(jù)。最后，人家只好送我們一批救援背心和救援繩給我們。遺憾的是，救援背心有規(guī)范樣式，必須要有反光醒目的“救援”大字，這是身份的標志，也是受困人員的希望。他們不懂，辛苦做來結(jié)果整批都作廢了。我們也不好意思跟他們說，昨天，還有一個職能部門——你也別寫單位名字——一個副手跟我說，他們有一批救援器材，在倉庫生銹。想送給我們，又師出無名。還擔(dān)心落得國有資產(chǎn)外流的嫌疑……
那么，你們每次出動救援，開支大嗎？
看具體施救情況。幾百、上千或人均數(shù)千的情況，都有。
錢怎么算呢？AA制。來做志愿者的，都知道這個現(xiàn)實。
隊員還是有錢人多吧，要是沒錢，你連汽油費都掏不起，別說飛機票了。
告訴你，精衛(wèi)隊員大部分都是普通打工仔，有幾個有點錢吧，也并非富人。這些有點錢的，在行動中會盡力多分擔(dān)一些。所以，加入救援隊，就意味著生活很節(jié)儉。
原來隊部放在我的公司倉庫那，但是太偏遠了。公司是合伙制的，也要考慮其他合伙人的感受。你上次看到的那個隊部，廢舊車間的那個，前面有個訓(xùn)練空地的。因為每周要訓(xùn)練。車間加空地，人家還是半租半送，一個月的租金近兩千，全部是隊員平攤。
你就是富人吧？他們說那沖鋒舟、生命探測儀就是你買的，因為你自己有公司�；鹦侨�、鉆石王老七、B型血也都有公司。
我們的都是小公司。我的只是比一般公司略好一點吧。但這幾年不理朝政，公司效益越來越差。市場競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F(xiàn)在都是我姐姐在幫我管。
那你為什么要做志愿者呢？
他看了小麥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直到他們各自拉門下車，康朝突然說，我不知道。有時我想，任性地聽從內(nèi)心的呼喚，是一件很幼稚的事。你覺得呢？這樣一把年紀的男人，熱衷扶危濟困，是不是挺可笑？
呃，不，也不是……小麥結(jié)巴了一下，她覺得康朝看透了她的心思。和精衛(wèi)隊員接觸，她一直心中存疑，不明白這些人的內(nèi)心想法。她心里是對他們敬重的，但也的確是費解的。他們有點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一群，或者堂吉訶德？看他們赴湯蹈火、出發(fā)再出發(fā)，簡直有點時空錯亂之感。她心里羨慕他們，但她自己不可能會這樣投身其中。
下車后，小麥才發(fā)現(xiàn)康朝穿著拖鞋，走起來一瘸一拐，一只腳掌好像包著紗布。
她說，你摔傷了？
康朝搖頭，說，那天腳底板扎了好幾塊碎玻璃。有一塊沒有挖干凈，感染了。今天又去了趟醫(yī)院。
是那天車禍現(xiàn)場嗎？好幾個消防兵的腳底都扎爛了。
對。大巴車沖下去時，玻璃都震碎了。淤泥里、水里到處都是玻璃碴兒，看不見。救人的時候，著急，也不覺得痛。回來痛得簡直不能踩地。這個，我們以后就有經(jīng)驗了。
關(guān)于這起過境旅游車翻進江里的交通事故，媒體是說，精衛(wèi)救援隊員是第一個到達現(xiàn)場的。二十多名隊員在天威山釘呼救定位牌，穿越了二十多公里，剛剛回城。就正巧趕上了。有關(guān)部門陸續(xù)趕到的時候，精衛(wèi)隊員已經(jīng)從半淹在水中的車里，抱抬出了十來個傷員。
那個小區(qū)很暗，公共照明明顯不足。幾棟六七層高的磚混多層建筑，錯落排開，行走靠的就是家家戶戶窗子里漫出的一些光亮。但黑暗里彌漫著四季桂的芬芳，康朝熟門熟路，一瘸一拐地繞過一個老年人愛玩的門球場，在前面走。他手里提著一紙袋核桃。
那是一個80年代的舊小區(qū)的樓房，樓道上也沒有燈。他們往一個黑乎乎的門洞六樓摸行，康朝讓小麥把手機打開照明，還是暗得令人心慌。她被一戶人家在樓梯邊堆的破茶盤茶桶刮了一下�？党咽稚旖o她。那手很大，溫暖而堅定，奇怪的是有點柔軟。這樣一個戶外運動的生猛男人，手怎么這么軟呢。她差點脫口而出，但卻沒有開口，這一想問不問的瞬間，小麥覺得自己幾乎愛上了這只手的主人。康朝牽著小麥，但他因為腳底疼痛，讓她感到走起來并不平穩(wěn)踏實。好歹就是黑暗中有個依靠。
六樓鐵門已經(jīng)打開，一個小熊一樣的身影，撲了過來�？党掷锏暮颂�，被撲撒了，嘎里嘎啦地往樓下跳滾。小麥想去阻擋，康朝說，沒事，明天小泉自己撿。倏地，一只黑耳朵的白色小狗，無聲躥出，一口咬住小麥的裙邊。她尖叫。康朝在那個熊抱里呵呵笑，說，羅比！自己人！白色的小狗立刻搖尾巴。
那個小熊一樣的身子停下來，然后，她聽到一個清脆如女孩的聲音：小麥。
很意外，但小麥也還是反應(yīng)過來，這小熊影子，是她曾經(jīng)采訪過的精神疾病少年向泉。去年10月10日“世界精神衛(wèi)生日”她在千鶴精神病院采訪過他，但是，后來，心理衛(wèi)生科醫(yī)生來電，請她務(wù)必刪除這個例子，因為少年的家人不同意見報。
康朝也很意外，小麥還不及解釋，那只叫羅比的白狗，又撲進了他懷里。一個保姆模樣的人，招呼小麥進去并示意不必脫鞋。小麥以為屋子里就她和康朝、向泉，沒想到，客廳內(nèi)沙發(fā)里站起了一個女人，小麥看到她，前兩秒鐘真是呆若木雞。她就是分管衛(wèi)生農(nóng)業(yè)科技的副市長向京。向京毫無表情。這種冷漠，小麥猜想是沖著她這個不速之客而來的。她跟康朝什么關(guān)系？小麥腦子發(fā)蒙，這一個照面，她甚至記不得自己笑沒笑。
向京的美，一直是媒體挺熱門的八卦話題，大家公認她的美具有鎮(zhèn)壓力。向京并不以為小麥認出了她，她看著小麥，臉上保持淡漠的禮貌，還有種不好斷定的輕慢�？党@然也很意外向京在這里，他轉(zhuǎn)眼看向泉，肯定是想找答案。向泉已經(jīng)開始把紙袋里沒撒掉的核桃掏出來，用門板夾著吃開了。他已經(jīng)聽聞不到核桃以外的任何事了。小麥這個角度看他低頭吃核桃的肥胖下巴，就像一個哺乳期的乳房。
康朝在沙發(fā)上自己落座，語氣有點輕佻，他說，嗯，好像瘦多了。你其實不需要減肥的。向京掃了小麥一眼，對康朝揶揄地說，你倒口味單一，帶來帶去好像都是同一款。
康朝嘿嘿笑，吹了聲口哨，不大的眼睛瞇縫著，本來若隱若現(xiàn)的無謂神氣，赫然凸顯出十足痞氣。小麥不太舒服，看上去康朝也令向京很不快。他在吹口哨的同時，伸手摟過小麥的肩，把她拽扯在沙發(fā)上，緊挨在自己身邊。這一連串動作，尤其是口哨聲，讓小麥感覺他就像是安頓自己的寵物，自決、親密、不容置疑。記者小麥非常別扭，不過，她也能明顯感到，康朝是在告訴向京，小麥就是他的人。他們是一伙的。
剛從沙發(fā)上站起的向京，似笑非笑踱步到窗子邊。
向京牽卷著線條悅目的嘴角，美麗而不屑。她說，不開玩笑了。我有非常急的事跟你談。能不能請這位回避？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要比較長的時間。
我們之間，現(xiàn)在還有什么旁人聽不得的事？康朝說。
不是我們之間的事。是我遇到難題了，非常棘手。
向京不容抗爭地對小麥說：對不起。請回避。我們有要事要談。
屋子里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只聽到向泉又往門縫里塞核桃，關(guān)門啪地又開門去取核桃。小麥尷尬至極，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她發(fā)昏。向京竟然是康朝的前妻，向京并不知道這小記者也曾參與過她主持的會議報道，若亮明身份，肯定是找死。聽向京的話，夾著尾巴趕緊走人，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可那樣，明天要交的人物專訪肯定完蛋。小麥心里暗暗叫苦，進退兩難。
向京的外貌是個天然藝術(shù)品。素面朝天的臉上，每一道線條、每一個側(cè)度，都是不容置疑的漂亮。修長的頸子下，成熟自在的乳房，在胸部形成一個美麗的草坡。她自己肯定不想強調(diào)這個，她的發(fā)型、衣著從來都是普通的，她混在人流里，你可以第一眼忽視她，但是，你的眼睛只要在她那里因故停頓，立刻就會自我詫異，天，這么標致的一個人！攝影記者唐佐每次拍到有她參加的會議照片，不由自主就會多拍她。老蔣不時在攝影記者傳來的照片面前罵道：操！我操！省領(lǐng)導(dǎo)居然拍得也比向京小�？催@張！這張！還有這張！幾個編輯湊過去，觀賞著嘿嘿笑著，大家感慨：唉，這張臉混跡政壇，真是跑錯了地方啊。事實上，作為明城唯一的女副市長，雖然體現(xiàn)的是年輕化、知識化及女性從政比的政策標簽，但向京的群眾口碑倒一直不錯。
向京沉靜地看著小麥，目光里有絕對優(yōu)越感的對峙，也有犀利的善意：我尊重你，但你最好知趣點，請別妨礙我�？党部粗←湥旖俏浚ばθ獠恍�。一下子，小麥感到這對前夫前妻有一致對外的默契，巨大的沮喪油然而生。他們不是讓她等一會兒，而是希望她回避走開。好不容易哄來的采訪機會，竟然是這個結(jié)局。小麥不由得想哭，她本來就是容易掉淚的女孩，悄然浮起的淚光，已經(jīng)使她視力微微走樣。腦海里有一個聲音讓她站起來，滾蛋吧，可心里還有一個倔強的聲音，不！我們有約在先，我必須交稿。
向京說，你在哪工作？
這是一個小討飯婆�？党俸傩χ�，邊摟著小麥的肩站起來。他的語調(diào)和動作，再次顯示了令人不適的放浪。小麥無措地被他摟起來，然后由他一瘸一拐地推著往外走。他顯然不需要小麥回答向京，這幾乎就是驅(qū)趕。小麥的眼淚不爭氣地掛了下來，但耳邊變換起一個溫柔甜蜜的低聲：在小泉房間等我。別走。我盡快——小泉，喂，你幫我照顧一下客人姐姐好不好？她很會剝核桃。
小麥一出來，向京立刻把門關(guān)了。她是如此迫不及待。
小麥在過道上呆立著，康朝的輕狂和溫柔，讓她回不過神，感覺哪里不對勁。那位叫肖姨的保姆，給她送水的時候，帶她進了對面向泉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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