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叫柳乘風的年輕人,渾渾噩噩踏上了大明王朝這艘風雨飄搖的大船。他不想再做一個酸溜溜的窮書生,他要出人頭地,做一個明朝大官人。他想要名垂青史,萬古流芳;他想要一呼百應,笑傲公卿,家財萬貫,嬌妻如云。 他丟掉斯文,在國子監(jiān)耍無賴,逼吏部侍郎王鰲收為門徒;他在錦衣衛(wèi)鏟除異己,呼風喚雨,一手遮天;不惜和東廠大打出手,逼廠公一退再退;他鏟除明教余孽,橫掃朝堂上下,結黨營私,拉一派打一派,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野心勃勃,一手抱緊皇帝老兒朱祐樘的大腿,一手將太子朱厚照綁上利益戰(zhàn)車。他只手平叛擒寧王,大膽變法搞改革,封侯進爵,位列三公,躊躇滿志,睥睨天下,他終于站上了大明朝堂的權力巔峰。 后世史官秉筆直書:“柳乘風者,明朝之大官人也。治世之能臣。大明孝武兩朝之所以能中興雄霸,德被四海,皆賴此人之力。” 作者簡介: 鄧健江西宜春人,自幼喜愛文學,雖天資愚鈍卻筆耕不輟,愛讀中國古代歷史,尤喜明朝歷史,對歷史真實事件和人物皆有獨特之見解。為文最喜謔趣幽默,擅長嬉笑怒罵娓娓道來,將歷史過程和歷史人物慢慢解剖。本書為大明朝歷史題材小說,用輕松幽默謔趣的文筆,將大明朝弘治正德兩朝的眾生面目一一展現(xiàn),開卷有趣,開卷有益。 目錄: 第一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二章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第三章金殿敢打小王爺 第四章護駕有功受誥封 第五章斗法迎春坊 第六章是坑也得往下跳 第七章虎落平陽被犬欺 第八章當真要趕盡殺絕啊 第九章拔出蘿卜帶出泥 第十章殺他一個回馬槍 第十一章后宮鴻門宴,步步驚新浪讀書、搜狐讀書、騰訊讀書志聯(lián)合力薦。第一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一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王司吏對于柳乘風的精明頭腦,有了深刻的認識。柳百戶把話兒說得這么透,這不是擺明著將自己當作心腹看待嗎?否則,怎么肯說出這等掏心窩子的話來?有了這個想法,王司吏的心不禁熱和起來,連對柳乘風說話的口氣都變得輕松了幾許,道:“那柳百戶說,咱們既然不是閹黨,想必也不是內(nèi)閣黨,那么應當是衛(wèi)所黨了?” 柳乘風聽到他的結論,不覺得好笑,道:“咱們現(xiàn)在是一半的衛(wèi)所黨……”柳乘風沉默了一下,繼續(xù)道:“另外一半,我們是跟隨著太子殿下的,在弘治一朝,要想做到金槍不倒,也唯有親近太子才最穩(wěn)妥! 王司吏不由笑了,柳乘風的話算是讓他有了明悟,當今皇上只有太子這么一個血脈,太子殿下的地位是古往今來最為穩(wěn)妥的,太子穩(wěn)妥,那么他的黨羽自然是穩(wěn)當當?shù)牧恕?br/> 再者說,柳百戶還是太子殿下的老師呢,有了這一層關系,就算他不承認自己是站在太子殿下這一邊的,人家也未必肯信。 “真真想不到,到東廠走了一遭,我王某人也跟著太子殿下沾上邊兒了!蓖跛纠粜睦锵沧套痰模挥捎X得自己的前程大有可為。 柳乘風卻是一副不堪這炙熱的天氣一樣,這時候已經(jīng)從承天門前的御道拐過了一處街坊,因天氣太熱,路上的行人不多,看到這么多錦衣衛(wèi)出現(xiàn),也都嚇得不敢逗留,匆匆過去。 柳乘風看到遠處有酒旗招展,便朝前一指,道:“在這兒歇一歇,老霍,你先進這酒肆去,跟他們說,這酒肆咱們包下來了,再要些涼水、糕點,酒也要好酒,大家犒勞一下! 這種打交道的事,老霍是最在行的,老霍連忙拍了拍坐下的驢子,應了一聲,當先去了。 后頭的幫閑和校尉都是步行,興奮勁一過去,身體也有些吃不消,見百戶大人體諒,已有不少人爭先恐后地跟在老霍屁股后頭過去。 酒肆是三層樓的閣樓式,門臉兒還算干凈,一群錦衣衛(wèi)進來,那些原本在這兒吃酒的客人也是嚇了一跳,不知道的還以為錦衣衛(wèi)是沖進來拿人,于是大家都噤若寒蟬地付了賬,灰溜溜地走了個干凈。 酒肆的掌柜、店伙也大是頭痛,掌柜的放下手中的活計,小跑著過來待客。好在老霍還算客氣,不像是吃白食的主,才讓那掌柜定下神來。 再接著,更多的校尉、幫閑擁簇著柳乘風進來,這么多人,桌椅不夠,那掌柜只能叫伙計去隔壁借一些,好在這些校尉也不計較,只是拍著桌子叫酒叫菜。 柳乘風被人眾星捧月地坐在一個臨窗面東的位置,王司吏和陳泓宇都陪在下座作陪,其余人也管不過來,只能隨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這一次打上東廠,不但讓報館那邊從此再無人惦記,可以安生繼續(xù)開業(yè)。柳乘風這邊還平白得了十萬兩銀子,這么大的數(shù)目,足以做許多事,柳乘風心里正琢磨著,有了這筆錢,自己算不算是自立了?成家立業(yè),這家是成了,可是家業(yè)卻還沒有置辦下來,雖說不是贅婿,可是畢竟還住在溫家,溫家那邊雖然沒說什么,可是總在一個屋檐下也不是這么回事。 這么大筆銀子,隨便拿幾成出來,足夠柳乘風置辦下一個偌大家當了。 陳泓宇在邊上已經(jīng)為柳乘風斟上了酒,朝柳乘風呵呵一笑道:“柳百戶,今日見了這么大的場面,兄弟才知道大人的手段。現(xiàn)在回想,打砸煙花胡同簡直就像小孩兒過家家一樣,陳某算是服了。來,陳某人先干為敬,往后為大人鞍前馬后,絕不皺一下眉頭。” 在這天子腳下混事,但凡有點兒野心的,誰不知道大樹底下好乘涼的道理?原本以為柳乘風只是一顆樹苗,現(xiàn)在看來,這簡直就是參天大樹才是。 陳泓宇先一飲而盡,紅光滿面,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柳乘風,這意思是催促柳乘風快飲。 柳乘風也不客氣,罵了一句:“他娘的想陰謀算計你家百戶大人,就你這三兩骨頭也和我拼酒?”柳乘風說罷,豪氣干云地將杯中的黃酒一飲而盡。 眾人見柳乘風痛快,也都過來敬酒。柳乘風來者不拒,一一喝了。雖然面色已漾出微紅,卻還沒有醉,這酒量倒也讓人咋然。 這酒肆里的黃酒酒精含量至多不過七八度,對柳乘風來說簡直是小兒科,想靠人海戰(zhàn)術來灌倒他,只怕還要費一番功夫。 正喝著,外頭又有一隊人來了,和堂中的人也是一樣的服色,都是飛魚服、錦春刀、皂角靴子,為首的一個千戶模樣的人左右逡巡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柳乘風身上。 柳乘風是最好辨認的,這天下能穿著御賜飛魚服招搖過市的百戶除了柳乘風,還真一個都沒有,只要看他穿什么衣衫,大致就能知道柳乘風的底細。 這千戶大步流星過來,臉上帶著笑,隨即到了柳乘風桌邊,朝柳乘風笑道:“柳百戶到了咱們內(nèi)東城的地頭,為什么不給兄弟打一聲招呼?倒是讓我這東道主冷巴巴來湊趣了! 說罷,這千戶大大方方地坐下,故意壓低聲音道:“今日柳百戶鬧得可真大,不只是東廠震動,其實咱們各千戶所的千戶還有南鎮(zhèn)撫司、經(jīng)歷司的諸位商量一個多時辰,牟指揮使還準備著東廠若是敢行兇,便帶著人去索人呢。誰知道……哈哈,柳百戶非但羞辱東廠一番,還能全身而退,衛(wèi)所上下大受鼓舞,指揮使大人更是夸你有本事,有擔當,哈哈……” 他說一句話就笑一聲,那胡子拉碴的臉上也是一顫一顫的。 “若真的出了事,只怕你們這些人跑得比誰都快,還要人?簡直就是笑話。”柳乘風心里很陰暗地想著,卻是露出笑容,道:“這倒是讓大家費心了! 這千戶卻是拍著胸脯道:“都是自家人,說這些做什么?你到了內(nèi)東城來,到了某家的地頭,這頓酒自該我來請,權當是給諸位煙花胡同百戶所的弟兄接風洗塵,來,上酒,上酒! 柳乘風心里卻清楚,這種千戶便是錦衣衛(wèi)所里的晴雨表,他這般熱絡,雖然是捧場做戲,可是另一方面,也代表了牟斌的態(tài)度。牟指揮使這是在暗地里給自己打勁呢。 幾杯酒下肚,一直喝到傍晚時分,那千戶已然是醉了。 柳乘風卻還能站起來,出去牽了馬,命眾人散了,便獨自要打馬回去。 陳泓宇卻有點不放心,噴吐著酒氣,帶著幾個校尉,非要送柳乘風一程不可。 回到溫家,柳乘風搖搖晃晃地進去,門子道:“姑爺,老爺、小姐今日陪著老太君吃飯,小姐說了,若是姑爺回來,便直接去老太君那里! 柳乘風嗯了一聲,輕車熟路地過去。 到了老太君平素用餐的小廳,這溫家一大家子人早就湊齊了。 老太君見他來,朝他招招手,道:“怎么渾身酒氣?來,坐下!苯又,又叫仙兒去拿了茶來,為柳乘風解酒,一邊問柳乘風幾句話。 柳乘風一一答了,瞥了一眼旁邊的溫晨曦。 溫晨曦正拿著絲巾兒擦拭唇邊的湯漬,莞爾笑著看著自己。 至于溫晨若,卻是低垂著頭,想必方才遭訓斥了一頓,聳拉著頭,心不在焉地吃著飯。 溫正一臉威嚴,看著柳乘風,卻沒有說話。 柳乘風隨意用了點菜,肚子早就飽了。老太君要去歇下,便由人攙扶著,拄著拐杖去耳室休憩,溫正才朝柳乘風使了個眼色,道:“晨曦、晨若,你們陪老太君去歇息,我和乘風有幾句話要說。” 外頭的事鬧得這么大,想必這溫府上下都知道了,只是不管是老太君還是溫晨曦,都像是盡力克制著沒有表露,連那俏皮的小姨子也是一副乖巧的樣子。 小廳里,只剩下了溫正和柳乘風,溫正嘆了口氣,又是看了柳乘風一眼。 這溫正是武人,此前對柳乘風這種酸秀才沒多大的好感,總認為他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迂腐尖酸之人,只是不曾想到這女婿實在太會來事,真真是嚇得人膽兒都要顫三顫。 就比如今日的事,一開始聽到消息,溫正在南鎮(zhèn)撫司那邊臉都給嚇白了。沖撞東廠,這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嗎?雖說東廠大不如前了,卻也并不代表誰都能欺上門去的。 可是偏偏,后頭傳來的消息過于戲劇化,不但東廠的劉公公失勢,他這女婿居然被人恭送著出來的。這里頭有什么玄機,溫正不知道,卻知道這女婿既是個能興風作浪,又是長袖善舞的人物。 這哪里是讀書人?簡直就是個妖孽了。 不過,這樣的妖孽,溫正到底喜歡不喜歡,其實他自己都不清楚?偠灾,他的內(nèi)心很矛盾,以至于對著柳乘風,那威嚴的氣勢不由收斂,反而露出一副無話可說的沉默。 柳乘風不得不先開口說話了:“泰山大人今日驚嚇得不輕吧,是小婿太孟浪了,令大家擔心! 溫正總算有了反應,既然柳乘風直言不諱地把事說出來,溫正也就松了口氣,隨即道:“這件事怪不得你,是東廠要挑事,這件事休要再提了,只是往后做事之前還是要三思一下。東廠這次吃了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過你也別害怕,你這一次一鬧,倒是讓衛(wèi)所這邊同心同德,東廠若是敢來鬧,自然有人會為你出頭! 柳乘風對衛(wèi)所這邊的反應猜測得沒有錯,這一鬧,東廠固然是顏面大失,可是衛(wèi)所這邊卻是士氣如虹。若是保不住柳乘風,就等于是這臉兒被人打了回去,牟斌那邊,當然不會坐視。 溫正勉強擠出點笑容道:“怎么?去喝酒了?喝酒傷身,往后還是少喝一些。不過老夫今日有個消息要先和你透透風,這幾日諸藩王應詔入京,這是皇上親自下的詔書,就是想讓藩王宗親們聚一聚,敘一敘同宗之情,所以這幾日,在衛(wèi)所不要再生事了,鬧出去了,朝廷的臉面不好看! 柳乘風心里說,藩王們?nèi)刖┑氖略缫粋月就曾有消息,這皇上召喚這么多親戚過來,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盤。 不過,這種事卻和柳乘風的職責無關,柳乘風微微一笑,道:“小婿省得了! 柳乘風回到臥房的時候,溫晨曦還沒回來,柳乘風本來想和她說另置府邸的事,可是估摸著應當沒這么快回,折騰了一天,再加上喝了酒,柳乘風已是倦了,便倒頭睡下。 第二日,溫晨曦將他叫醒,柳乘風才知道自己睡過了頭,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昨日喝了這么多酒,一開始還不覺得什么,誰知道那七八度的黃酒居然還有后勁,他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趿了鞋起來。 溫晨曦含笑對柳乘風道:“夫君也不必急,離當值還有半個時辰呢!闭f罷也是起身,給柳乘風尋了衣衫來伺候他穿上。 來到這個時代,柳乘風雖然不至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是漸漸地也習慣了溫晨曦的照顧,舒舒服服地由著溫晨曦為他系著腰帶,一面道:“我想過幾日留意一下附近有沒有宅子。” “嗯?夫君想搬出去住?” 柳乘風呵呵一笑道:“只是搬出去而已,這房子我們也買下來,有空呢就回來住住,不是說修身齊家嗎?我這身算是修得差不多了,只缺齊家了! 溫晨曦放下心來,道:“夫君未免也太自吹自擂了,那些朝廷里的大人都不敢說修身修得差不多,夫君怎么會比他們還快?” 柳乘風道:“從前別人叫我呆子,現(xiàn)在誰敢這么叫?你夫君從呆子修到了柳大人,這不是進步顯著是什么?” 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柳乘風換了衣衫,洗漱一番,便匆匆出了門。 等到了百戶所,校尉們已經(jīng)大多點了卯,各自去巡街、坐堂,柳乘風過問了些百戶所的事,也就去大堂里練字去了。 太子沒有來,讓柳乘風微微有些失望。 昨天鬧得這么大,朱厚照不可能不會知道,以柳乘風對他的了解,這時候他應當興沖沖地過來才是。 畢竟這一次是柳乘風打著太子的旗號出的頭,現(xiàn)在人都沒見到,倒是有點兒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的味道。 練了一會兒字,柳乘風的身上已經(jīng)出了些汗了,心里琢磨著是不是去東宮一趟,他這詹事府洗馬雖然不是什么大官,卻有了自由進出東宮的權利,閑來無事,倒是可以去那里坐坐。 胡思亂想著,這字就寫不下去了,柳乘風把筆拋在一邊,還未來得及坐下,外頭就有匆匆的腳步傳來。 在這百戶所呆了這么多天,柳乘風多少有些熟悉,王司吏的腳步一向不徐不疾,老霍則是躡手躡腳。 至于陳泓宇,雖然有些急促,可是腳步比較重,這么急的腳步,可是下腳卻又不重,卻不知是誰? 柳乘風抬眸,卻看到一個小太監(jiān)快步進來。 “死太監(jiān)來尋仇了?”柳乘風心里嘀咕一聲,還未開口喝問,這太監(jiān)臉色一板,道:“哪個是柳乘風?” 大堂里只有柳乘風和這太監(jiān)兩個人,這太監(jiān)故意高聲這么問,估摸著是有端架子的意思。 柳乘風如今對太監(jiān)有了后遺癥,反正是看到穿太監(jiān)衣衫陰陽怪氣的總恨不得甩一巴掌過去,他心里對自己道:“要沉住氣,冷靜,冷靜……”深吸一口氣,才道:“我就是。” 這太監(jiān)正色道:“好,就是你了,柳乘風,皇上有口諭,命你立即入宮覲見,不得有誤。” 這太監(jiān)行色匆匆,顯然沒有和柳乘風寒暄的意思,直奔主題,隨即道:“陛下正在宮中等候,不能耽誤,車駕也已經(jīng)準備好了,柳百戶,請吧! 柳乘風呆了一下,皇上召見? 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錦衣衛(wèi)而已,官不過百戶,雖然還有個東宮洗馬,也曾經(jīng)見過皇帝一面,可是這一面,至多也不過給皇帝留下一個印象。就這么一點兒印象,皇帝怎么可能突然召見自己? 莫非是因為昨天的事,自己料想出了差錯,皇帝龍顏大怒,要懲處自己? 不對,若是皇帝真要懲處,只需要一句話就夠了,還要召見做什么?莫非……莫非是自己給的藥方出了差錯? 這也不可能,柳乘風所謂的藥方,不過是膳食調理的方法,斷不會出任何問題。 想來想去,柳乘風也找不到所以然來。 那太監(jiān)又在邊上催促,柳乘風整了整衣冠,只好隨他出去。 出了百戶所大堂的一剎那,柳乘風甚至很陰暗地想,這太監(jiān)莫非是東廠一伙的,把自己誆騙出去再謀害自己? 想到這里,柳乘風哂然一笑,心里想自己是太風聲鶴唳了,東廠膽子再大,也不至于敢以皇帝口諭的名義來誆騙自己出去,這是欺君大罪,傻子才這么做。 柳乘風從大堂出來的時候,王司吏恰好聽到了動靜,從簽押房探頭探腦出來,看到柳乘風跟著一個太監(jiān)往外頭走,便喚了一聲:“大人哪兒去?” 柳乘風回過頭,朝他一笑道:“進宮!” “啊……”王司吏驚呼一聲,進宮……這可是很體面的事。 柳乘風見他驚訝,正色道:“放心,進宮不是去做太監(jiān),你好好地在這兒照看著衛(wèi)所,我去去就來。” 正如許多螻蟻一般的人一樣,對他們來說,進宮除了做太監(jiān),難道還是去和皇帝老子聊天不成?所以在這坊間,若是有人說進宮,人家多半是以為去割JJ了。 當然王司吏不至于認為柳百戶會去做太監(jiān),柳乘風這番話,不過是玩笑而已。 出了百戶所,外頭果然已經(jīng)準備好了車駕,馬是好馬,車廂也大,四廂雕了浮雕,深紅的彩繪宛若龍騰。晨曦當空,揮灑在這車廂上,讓人生出晃眼的感覺。 “等東廠的錢到了,我也去置辦這么樣的馬車,開出去才氣派。”柳乘風心里想,鉆進車廂里,車廂里有一股沉沉的麝香味,羊絨軟墊、波斯毯兒,連那窗簾也是上好的綢緞,和那尋常富戶的車廂有著天差地別。 柳乘風剛剛坐定,車轱轆轉動的聲音就傳出來了。柳乘風索性來之安之,舒服地靠在鵝絨墊上,閉目養(yǎng)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承天門前停下,柳乘風下了車,呆呆地凝視著這巍峨的紫禁城。高高的紅墻,緊閉的宮門,還有禁衛(wèi)森嚴的大門,那櫛次鱗比的屋脊,那望不到底的深宮大院。晨曦的光輝灑落在琉璃瓦上,讓整個紫禁城都仿佛籠罩在霞光之中。 這里就是大明的中心,中州之國的心臟,多少人為了進這里,有的切JJ,有的奮發(fā)苦讀,更有人拼死疆場。為的,不過是在丹墀之下的玉階上能有一個立足之地。 只是不曾想,自己從前還在擺著字攤,今日卻已到了這門口。 下一刻,他只要踏前一步,便可以進入這心臟之地,一覽皇家的風采。 “可惜這里不是后世的故宮,否則……”柳乘風很想在這兒留一點印記,以示自己的存在。 “柳百戶,快。”那小太監(jiān)在旁催促,隨即當先到了宮門口,拿出了腰牌給大漢將軍檢驗,又宣了口諭,隨即領著柳乘風進去。 穿過門洞,眼前一覽無余起來,青石地磚一直延伸到極遠,往前就是白玉石雕的小橋,目力所及,可以看到殿宇隱隱約約筑在白漢玉的高臺上。 柳乘風不敢多耽誤,隨著這小太監(jiān)一路過去,過了小橋,繞過一處宏偉的宮殿,在一處小殿外頭,警衛(wèi)越來越森嚴起來。 那魁梧的大漢將軍一個個帶著刀,佇立在外,偶爾也有幾個勾著身的小太監(jiān)出入,也是腳步匆匆。 柳乘風從他們身邊過去,他們連看都不看柳乘風一眼,可見皇家奴仆的規(guī)矩格外的森嚴。 “就是這兒,柳百戶,且在這兒少待,雜家去復旨。”太監(jiān)朝柳乘風吩咐一句,便進入小殿,過了一會兒,才去而復返,正色對柳乘風道:“柳百戶,快進去吧! 0 0 “微臣柳乘風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柳乘風也不知道面圣該是什么禮儀,只好憑著自己的印象三呼萬歲。 小殿有點兒偏,采光也不好,不過燈火明亮,燭火爍爍,柳乘風步進去,被這燈光照得有點兒炫目。 這兒的陳設一點皇家的氣派都沒有,并不見富麗堂皇,反而有幾分古樸之氣。 正前方位置靠墻懸掛著“寧靜致遠”四字的裝裱行書,下頭是一方竹榻,榻上支著帷幔,小窗的風微微吹拂進來,分兩邊勾起的帷幔輕輕地在半空顫抖。 只是這榻上空無一人,倒是在靠著東壁的地方,花鳥屏風之前,一方案牘之后,一身道服的弘治皇帝朱祐樘手中把玩著一方菊花歙硯,雙目凝神地朝柳乘風端詳。 朱祐樘的精神顯得好極了,與上一次和柳乘風謀面時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時候的朱祐樘臉色蒼白,一臉的病容,而如今雖然蒼白之色尚存,可是精神氣卻是飽滿,尤其是那一雙懾人的眼眸,恍惚之間有一種洞察人心的精厲。 柳乘風好奇地看著朱祐樘,心里想,皇帝果然用了自己的藥方,這身體比從前明顯好了許多。 原本柳乘風以為自己的藥方送過去,皇帝八成是不會用的,畢竟自己在皇帝眼中只是個親軍的身份,身為天子,怎么可能什么藥方都用? 而朱祐樘其實也不過是敷衍一下這親軍而已,并沒有將這藥方放在心上,只是后來王鰲力薦,看在王鰲的面子上,朱祐樘為使王鰲不至于寒心,才不得已地試了一試。 柳乘風所開的藥方很生僻,這用藥的第一步居然是先餓上三十六個時辰,只許喝蜂蜜水、花茶之類的飲品,不可進食。 當時太醫(yī)院的太醫(yī)看了這藥方,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力勸朱祐樘不要照這藥方去做,朱祐樘當時也是遲疑,甚至心里對柳乘風孟浪的藥方而生出不悅。 不過,若不是這百戶送這藥方來,又怎么會惹來王鰲的力薦?朱祐樘是騎虎難下,若是用這藥方,太醫(yī)院那邊大是反對,可是不用藥方,王鰲都已經(jīng)拿了全家作保,這不是令臣子寒心嗎? 朱祐樘酷愛讀書,尤其是那一句“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最是記憶猶新。 事實上,朱祐樘也是這般做的,他遠離太監(jiān),親近朝臣,太監(jiān)犯法,他責以嚴刑,可是對臣子卻是愛護有加。也正因如此,這弘治朝才有一個個賢臣涌現(xiàn)出來。劉健、李東陽、王鰲、謝遷甚至是吏部尚書王恕,這些都是忠心耿耿不世出的能臣。 短暫的猶豫之后,朱祐樘選擇了用藥。他用藥倒不是相信這藥方能調理自己的身體,而是借此表示自己對王鰲的信任。 餓了三天,水米不進,只好不斷用蜂蜜水和清茶充饑,朱祐樘整個人都覺得頭重腳輕了,事實上他的胃口一向都不怎么好,平素進的水米也不多,可是三天不進米飯,朱祐樘才知道原來人餓起來吃什么都有胃口。 三天之后,就吃紅棗、桂圓、花生等物熬制的稀粥。 若是從前,這樣的粥,朱祐樘是沾都不沾的,平時他對那海鮮、熊掌都沒有多少胃口,怎么會稀罕喝粥?可是人餓了三天,卻發(fā)現(xiàn)這粥真比什么都要美味,吃了幾碗下去,居然感覺整個人恢復了精神。 再之后,就是按著藥方的方法吃了半個月的稀粥。慢慢地,朱祐樘感覺精神比從前好了許多,尤其是氣色,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不過,連續(xù)半個月的粥水,也讓他有些生厭了,好在藥方上又換了新的內(nèi)容,可以讓朱祐樘開始吃雞湯以及肉食了,只是不得添加人參、靈芝之類的藥物。 這時候,朱祐樘對柳乘風的藥方已經(jīng)信了九成。藥方說吃什么,他便照做著吃什么,如今身體很明顯越來越好,精神氣比從前足了許多,便是那來給朱祐樘把脈的太醫(yī),也都是驚得目瞪口呆,直問朱祐樘吃了什么靈藥。 朱祐樘只是搖頭不語。 朱祐樘是一個懂人情世故的皇帝,這藥方雖然是柳乘風進獻,可是他知道,這多半是柳家的秘方。 因為柳乘風的忠心,若是自己將這藥方全數(shù)拿給太醫(yī)們?nèi)タ,這等于是將柳家的藥方全部抖落了出去,人家以腹心待朕,朕豈能視人做寇? 今日見到柳乘風,朱祐樘的態(tài)度已是和藹了許多。這個小小的錦衣衛(wèi)百戶,居然連續(xù)三次令自己刮目相看,第一次是彈壓國子監(jiān),朱祐樘從柳乘風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果敢有擔當?shù)挠H軍;之后是教太子讀書,朱祐樘看到的是一個睿智的革籍秀才;現(xiàn)在,朱祐樘幾乎不知道該稱呼柳乘風是先生、校尉、亦或是大夫了。 “這個人……有點意思……”朱祐樘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帶著那么一點點兒的謙和,心中這般想著。 “來人,賜坐!”朱祐樘繼續(xù)把玩著手中的菊花歙硯,語氣之中,帶著不容人抗拒的威嚴。 立即有小內(nèi)侍給柳乘風搬來了座椅。 柳乘風也是大膽,大剌剌地坐下,在他看來,人家請自己坐下,自己誠惶誠恐的推辭實在太虛假,這種事他也不是不曾想過去做,只是想歸想,真讓他一副奴顏的樣子,他還沒有叫一聲主子萬歲微臣不敢坐之類的話,臉就覺得有點燙紅了,臉皮不夠厚而已。 “謝陛下。”柳乘風不是欠著身坐的,身體語言在這時代有點兒很不客氣的意思,不過口頭上的客氣卻是不少。 朱祐樘倒沒有怪罪的意思,倒是覺得這個家伙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這或許是柳乘風的才能引起了朱祐樘的注意,又或者說因為柳乘風的藥方讓朱祐樘對他生出了好感,從前二人雖然匆匆見了一面,可是朱祐樘對這種小人物記憶其實并不深刻,自然也不會仔細端詳他。只是今日細心打量,倒是挖掘出了更多有意思的東西。 “此人難道就不害怕嗎?”朱祐樘心里在琢磨:“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禮儀?不對,他是讀書人,謙讓的道理又怎么會不懂?難道是心中無畏?無欲方能無畏,莫非是他心中沒有欲望,反而覺得坦蕩,能夠做到舉止如常?” 柳乘風坐在朱祐樘的對面,哪里知道朱祐樘在琢磨什么?只是覺得皇帝老子不斷地看著自己,讓自己有點不好意思,這個景象很像是被皇軍盯上的花姑娘,讓柳乘風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都要生出來了。 “咳咳……”柳乘風決定咳嗽一下,提醒皇帝老子放尊重一點。 可是他這一咳,朱祐樘又琢磨不透了,別人在自己面前,便是咳嗽都是拼命忍著,可是這家伙明顯是故意的干咳。 這……人…… 朱祐樘覺得有點不可理喻,可是又覺得這家伙有點兒竹林七賢的古風。 竹林七賢…… 朱祐樘不由失笑,自己居然從一個少年身上想到了魏晉時的嵇康之流,這倒是有意思。 朱祐樘這一笑,總算是回過神來,另一方面,這殿中的氣氛居然一下子輕松起來。 “你就是柳乘風?” 這句問話,柳乘風已經(jīng)不只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問了,他回答得很熟稔,認真地道:“陛下,微臣是柳乘風。陛下的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可喜可賀! 柳乘風一提到氣色,朱祐樘不由笑了,他身子羸弱,再加上長年累月地處置政務,居然做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這身體早就不堪了,若說朱祐樘不畏死亡那是假的,只要是人就想長壽,昏君希望萬歲,是希望永享榮華,朱祐樘期望萬福,是因為時不待我,想要更多的時間,能將這偌大的王朝推向更高的頂峰。 現(xiàn)在身體一好,朱祐樘心情當然愉快,他笑吟吟地道:“這是柳愛卿的功勞!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是受寵若驚的樣子再配上誠惶誠恐的嘴臉,道一句微臣不敢,或者說這都是皇上洪福齊天之類的話。 柳乘風其實心里也想這樣說,畢竟坐在他面前的是天下的主宰,他勾勾手指頭就足夠柳乘風一輩子受用無窮了。只是或許是書呆子做得太久的緣故,他心里越是這樣想,就越覺得說不出口。反而道了一句:“慚愧,慚愧! 在說慚愧的同時,臉上卻閃露出一絲很不慚愧的表情,仿佛是在說:“確實是老子治好了你的病,功勞自然是我的。” 朱祐樘不禁莞爾,若是換做朱元璋、朱棣那樣的剛強之主,碰到這種傻愣子,只怕早就抄家伙了,偏偏朱祐樘是個還算厚道的人,性子溫潤如玉,反而覺得柳乘風這樣很有幾分真性情。 他不禁問:“柳愛卿,朕從前也吃過不少大補之藥,可是身體卻是越漸孱弱,總是不見好?墒前粗愕姆椒I著肚子,吃著稀粥,卻是恢復了幾分精神,這是什么緣故?” 朱祐樘擺出幾分虛心受教的樣子,從某種程度來說,朱祐樘已經(jīng)將柳乘風當作士人來對待了,雖然眼前的人身份是錦衣衛(wèi),可是本心上,朱祐樘卻覺得這個錦衣衛(wèi)很有幾分名士的風采。這一方面是柳乘風以往的表現(xiàn),柳乘風的行書不錯,再加上這家伙奏對時不卑不亢,比起那些沒有讀過書的,實在是天差地別。 朱祐樘優(yōu)渥士人,如此高看一個校尉,已是十分難得。 柳乘風微微一笑,道:“陛下的身體不是大補的問題,而是吸收的問題,且臉色發(fā)青,顯然是經(jīng)常熬夜,體內(nèi)的毒素太多,肝臟得不到休息,因此又不能排出體外。若是進大補之藥,非但不能吸收,反而會讓肝火更勝,對身體反而有害處。古人曾說,藥如虎狼,這虎狼藥便是大補藥,若是身體康健的人來用倒也罷了,可是以陛下的身體進補大補之藥,不啻是虎狼入體,不但無益反而有害。” “臣根據(jù)陛下的身體,先是讓陛下餓上三天,讓陛下只喝清茶、蜂蜜水,這是先為陛下排除體內(nèi)的毒素,體內(nèi)沒有了毒素,臉色自然會好轉一些,雖是餓了三日,可是精神卻是比以往要好,胃口自然也就好了。隨后,再讓陛下吃半月的稀粥,這稀粥放了甜棗、桂圓等物,雖然不補,卻能清腸潤肺,而且這些吃食也最容易吸收,陛下身體孱弱,吃這稀粥,反而更有益處。等到陛下再恢復了些精神氣力,腸胃的功效也逐漸增強,就可以吃一些肉食增加營養(yǎng)了! 柳乘風所說的,是后世的營養(yǎng)學,其實中醫(yī)也曾提出過類似的問題,只不過并沒有成為系統(tǒng)的理論,這就讓大夫們用藥進補時往往會產(chǎn)生疏忽,再加上朱祐樘畢竟是皇帝,誰敢拿皇帝的身體開玩笑?所以,這太醫(yī)院的御醫(yī)都是抱著穩(wěn)妥的辦法,膳食方面都是以大補為主。 只是這營養(yǎng)學在后世已經(jīng)有了一個系統(tǒng)的體系,柳乘風看了朱祐樘的臉色,大致已經(jīng)有對癥下藥的把握了,所以這才大著膽子上了藥方。 要知道,這藥方大膽至極,一個不好,極有可能遭來彌天大禍的,所以,就算藥方落在御醫(yī)手里,柳乘風也不怕有人敢進獻。而柳乘風有十成的把握,才敢讓皇帝餓肚子,讓皇帝喝稀粥。 朱祐樘聽了柳乘風的醫(yī)理,雖然許多術語似懂非懂,可是這時候還忍不住感嘆:“太醫(yī)院名醫(yī)無數(shù),竟不如一個校尉,你這藥理雖然生僻,劍走偏鋒,卻能對癥而下,不錯,不錯。” 柳乘風正色道:“陛下,其實這膳食調養(yǎng)只是輔助,陛下要想身體更健朗一些,還要按時歇息才是。臣觀陛下的臉色,想必陛下是經(jīng)常熬夜的,這樣下去,五臟六腑都會有損傷,一旦病入膏盲,只怕神仙也難救了! 朱祐樘不禁苦笑,道:“你說的話朕豈能不知,只不過這是朕登基時惹下的毛病,一到夜里反而越發(fā)精神,總是不能成眠。太醫(yī)那邊,倒是開了些補氣安神的藥,可是終究不能入睡,卻不知是什么緣故。” 這是失眠癥了。 柳乘風心里不自禁的苦笑,失眠這東西其實就是生物鐘紊亂,這朱祐樘是個勤政的皇帝,早就聽說他批閱奏書甚至到深夜,這樣的作息習慣久了,若是不患失眠那才見鬼了。 只是柳乘風手里也沒有安眠藥,說句難聽的話,就算是有安眠藥,柳乘風也不敢進獻,那西藥的副作用太大,給皇帝用不是找死?只是尋常的中藥往往見效較慢,這也是太醫(yī)們束手無策的原因。 不過說來說去,最重要的病因并不是這個,柳乘風從言談中已經(jīng)得知,朱祐樘這個人屬于勞碌命,是那種今天的事不做完,就總覺得有東西放不下的那種人,這種人放在后世,叫責任心,在這個時代,叫圣明天子。 說來說去,這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如何對癥下藥呢? 柳乘風看到朱祐樘一副期盼的樣子看著自己,心里不由苦笑:“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上能治梅毒、牛皮癬、淋病,下能治失眠、月經(jīng)不調的老中醫(yī),什么樣的疑難雜癥都能手到病除……” 只不過心里雖然這樣想,可是柳乘風也明白,這是一個機會,若是能治好皇帝的病,這往后走出了皇宮,還怕什么東廠的死太監(jiān),更別提有人敢動他的報館了。 得到皇帝的信任就等于是拿到了一塊免死金牌,要多風光有多風光。 只是……柳乘風也沒有速成的辦法。 他猶豫了一下,道:“臣倒是有個辦法,只是到底有沒有用,卻要看陛下了! 朱祐樘見他這樣說,露出希翼的笑容,道:“愛卿但說無妨! 柳乘風道:“待會兒臣給陛下先開一個藥方,陛下看了就知道! 朱祐樘頷首,含笑道:“好,想必柳愛卿的藥方,定能起效的! 柳乘風心里卻是叫苦,心里對自己罵:“你是豬啊你,沒事進什么藥方,裝什么名醫(yī),現(xiàn)在皇帝對自己抱著這么大的希望,若是這病治不好,到時候這臉可就丟盡了。丟臉丟到紫禁城,這算不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談完了病理,柳乘風在朱祐樘面前也漸漸更加放得開了。 在他看來,這皇帝還是蠻和氣的,他屬于那種順竿子往上爬的人,這時候已經(jīng)面若如常了,目光落在那擺在竹塌的正墻上懸掛的裝裱行書上看了一眼,不禁道:“陛下,這是王右軍的草書《十七帖》嗎?王右軍的字,果然無雙!臣只在坊間看過各種的摹本,已經(jīng)驚為天人了,今日看到這真跡,才知道那些摹本竟是連這真跡的萬一都不如! 柳乘風在這里耍了個心眼,其實他可以看出來,這墻上懸掛的《十七帖》也是摹本,只是比較高明些的摹本而已,畢竟他好歹浸淫書法有些時日,若是連這都看不出來,那當真不用在書法界里混了。 不過,柳乘風卻是知道,一個摹本,卻是懸掛在皇帝宮殿的墻上,這是斷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墻上的字,是皇帝親自臨摹出來的。 皇帝自覺不錯,于是就叫人掛在墻上。 除了這個解釋,還能有什么? 這想必是朱祐樘的得意之作,以至于他特意懸掛在這里,讓人來觀摩。 而柳乘風卻故意把這摹本當作真跡。這就等于是說,朱祐樘的書法已經(jīng)深得王右軍的精髓,這對朱祐樘來說,不啻是最大的馬屁。 拍馬屁是一門學問。 柳乘風做書呆子的時候不是很懂,不過他是個聰明人,什么東西一學就通,畢竟是兩世為人,眼界和學習能力都比別人要高一些。下乘的溜須拍馬,那就是大肆吹捧,而柳乘風這是上乘的馬屁,明知道這是你的書法,卻當作不知道,把它當作真跡,這對一個臨摹的人來說,便是最覺得體面和最開心的事。 朱祐樘的臉上,果然煥發(fā)出了大喜之色,不過朱祐樘卻是勉強忍住這喜悅,故意擺出一副云淡風清的樣子,淡淡地道:“哦?何以見得這是真跡?” 朱祐樘這么一問,柳乘風心里頭卻是樂了,打起精神起身離座,大剌剌地走到那裝裱的行書之下,仰著頭注目片刻,道:“微臣不才,只見過王右軍《蘭亭序》的拓本,乍看之下,那《蘭亭序》中的章法仿佛如天生麗質,翩翩起舞,其舞姿之美是無與倫比。 “想當年蘭亭修禊,使右軍觸悟山水之美、宇宙之玄和人生的真諦,因而一氣呵成,揮寫下那千古杰作,故而他的筆法能注毫端而天趣自在;也因為他筆法精嚴,故能使筆底如行云流水而形神兼具;揮寫之間達到高華圓融的境界! 柳乘風搖頭晃腦地夸了王羲之一通,心里卻是想,自己推崇王羲之,故意將朱祐樘的摹本當作是王羲之的真跡,這馬屁拍起來,當真是無形無跡,正中皇帝的下懷,原來我柳乘風,居然還有做讒臣的天賦。 柳乘風繼續(xù)道:“王右軍的行書風格,講的是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陛下且看這一幅《十七貼》,也是平和自然,筆勢含蓄,剛健而又秀美,尤其是這布局,堪稱天下無雙,字里行間,宛若弈者布子,曲靖分明,井而有序,這樣的筆力,這樣的手法,自兩晉到如今,又有誰能臨摹得出?” 柳乘風正色道:“微臣敢以人頭作保,這幅《十七貼》,必是真跡無疑!” 朱祐樘笑了,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道:“想不到你還懂得行書之道,朕也看過你的行書,很好。不過你再看看,這《十七貼》到底是真是假。來人,將這書貼取下來給柳愛卿觀看! 兩個小太監(jiān)連忙搬了個小錦墩來,將這書貼取下,放在柳乘風身邊的書案上,柳乘風也不客氣,過去仔細端詳了一陣,才故意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啊呀……” 朱祐樘在旁含笑:“怎么?柳愛卿何故驚叫?” 柳乘風摸了摸這紙質,一副頹然的樣子道:“微臣真是該死,想不到這字帖竟是假的! “哦?你又如何得知?”朱祐樘覺得,眼前這個錦衣衛(wèi)百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跟他對談,讓朱祐樘有一種從身到心的輕松,平時他不茍言笑,今日卻是笑聲連連,如沐春風。 柳乘風汗顏道:“這字帖已深得王右軍的精髓,微臣原以為是真跡,只是看了這紙質,才知道原來看走了眼。這紙兒是玉版紙,只有從宋開始流傳,右軍先生是兩晉時的人物,所以這字并不是他寫的。陛下,微臣斗膽想問問,這字帖到底是何人所作?古來的書法大家,微臣最推崇王右軍,能將這王右軍的字模仿到這個地步,便已是驚世駭俗了,只是不知,這高人健在不在?若是健在,微臣便是厚顏也要去拜謁一下! 柳乘風擺出一副很是推崇和感觸萬千的樣子,大大方方地問。 若是別人,朱祐樘一定覺得這人無禮。可是柳乘風這一副急不可耐要追問的樣子,卻令朱祐樘心中大喜,他心中想:“若是讓他知道這摹本是朕作的,只怕會駭然失色吧! 朱祐樘微微一笑,道:“臨摹前人的行書,又算什么本事?這樣的人,我大明數(shù)不勝數(shù),你又何必追問人家的姓名?” 朱祐樘的這番話,有點兒謙虛的意思,意思是說,自己怎么能與王右軍相提并論,被人推崇,實在有點汗顏。 可是這時候,柳乘風的眼睛瞪大了,氣呼呼地道:“陛下豈能說這種話?這樣的人,舉世無雙,雖是拾前人牙慧,可是古往今來,能拾到王右軍牙慧之人能有幾人?陛下不肯說也就罷了,又豈能如此貶低這樣的高人?請陛下收回自己的話!” 都說君無戲言,君王開了口,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再者說,這大明朝旁敲側擊暗諷皇帝的臣子也不是沒有,不過像柳乘風這樣一副要和皇帝拼命的架勢,請皇帝收回成命的只怕一個都沒有。 那些個小太監(jiān)弓著身子聽到這句話,真以為自己是聽錯了,都是一副愕然的樣子。 誰知柳乘風越是激動,越讓朱祐樘生出滿足和欣賞,一方面是自己的行書被柳乘風認可,在他看來,柳乘風并不知道這贗品是自己所作,那就更談不上刻意討好了。所以柳乘風這一番話的作用,比起朝臣們的稱頌,在朱祐樘眼里要真摯得多。 另一方面,柳乘風能直言不諱,為了自己的作品而與自己爭辯,在朱祐樘的心里,便已經(jīng)認定了這個錦衣衛(wèi)百戶是個耿直的人,否則也不會為了一個書法而與自己頂撞。 “這個人行書頗有造詣,通醫(yī)術,做事又果決,德行看上去也是不差,一個人若是耿直,其他的德行想必也差不到哪兒了,倒是可以擔負重任!敝斓v樘心中想著,微微一笑,道:“好,你說得對,是朕錯了,朕收回方才的話! 朱祐樘認錯,居然一點也不氣惱,語氣中也帶著真誠。以至于那伺候在一邊的小太監(jiān)都愕然地抬起頭。 皇帝乃是真龍?zhí)熳樱麄兯藕蛄酥斓v樘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聽他親口認錯,這太陽莫非是打西邊出來了? 更令他們大跌眼鏡的是,柳乘風居然淡淡一笑便生受了,還道了一句:“陛下知錯能改,果然不愧是圣明的天子! 朱祐樘莞爾一笑,第一次有人這樣對自己說話,既有一種新鮮感,也讓他覺得很是愉快,尤其是柳乘風這般推崇自己的摹本,更讓他心花怒放。 朱祐樘的愛好本就不多,行書算是一個,閑暇時也會通過練習書法來養(yǎng)神寧氣。雖然他的書法在給群臣看時,往往得到頗多的贊譽,可是朱祐樘畢竟不是個好糊弄的人,深知這些人不過是恭維而已,只是如今見了柳乘風才知道,自己的行書竟然到了這般了不起的地步,這讓他有一種強烈的被認可感,這種感覺從未有過,讓他渾身舒暢起來。 “如果朕告訴你,這行書是朕閑暇時所作的呢?” 朱祐樘含笑看著柳乘風。 柳乘風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禁道:“是嗎?”隨即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道:“想不到陛下廢寢忘食、日理萬機之余,竟還精通行書之道,微臣嘆服! 朱祐樘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歡它,這行書,朕就賞賜給你了!你雖是個親軍,可是才學也是不淺,陰差陽錯進了錦衣衛(wèi),可是不要就此荒廢了自己的學業(yè),這行書之道更是不能疏忽。要練就書法,成為大家,既要看天資,也要勤勉才成! “呸!”柳乘風后悔了,原本以為自己治好了皇帝的病,此外又狠狠地拍了一記馬屁,少不得要賞賜黃金萬兩、官升三級的,誰知道費了這么多工夫,居然只得了一張字帖! 這字帖是真跡倒也罷了,隨便賣出去也有十萬八萬兩銀子入賬,偏偏這還是摹本,單純的摹本或許也還能賣點價錢,可這是皇帝欽賜之物啊,皇帝老子兩腿一蹬之前,誰敢把御賜之物賣出去? 這東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用,還得像佛像一樣供著,看上去好像很光鮮,其實一點實惠都沒有。 柳乘風感覺自己的心就像在滴血,好歹升個千戶也好啊,這一次算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好端端的犯賤說人家的字寫得好做什么?說一兩句也就罷了,居然還一副恨不得拿回去當寶一樣供著的樣子,這不是自己挖坑活埋自己嗎? 不過,他的臉上不敢閃露出一絲猶豫,連忙道:“陛下這字帖當真賜給微臣嗎?太好了,微臣謝陛下洪恩! “嗯……”朱祐樘朝柳乘風欣賞地點點頭,隨即,他的臉上變得有些凝重起來,揮揮手,屏退左右,道:“朕這一次召你來說了這么多閑話,竟是把正事忘了,朕有事交代你去做。這件事關系著皇家的臉面,至關緊要,你暫時將手頭的事放一放,專心為朕辦幾日差吧! 小殿中的太監(jiān)都走了個干干凈凈。 朱祐樘坐在小塌上,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淡淡道:“朕召諸藩王來京的事,你可知道?” 柳乘風坐回椅上,道:“略有耳聞! “嗯!敝斓v樘頷首點頭,隨即道:“本來呢,朕是想一全宗室之誼,都是同宗,各藩王不得旨意不許擅離藩地,這是祖上的規(guī)矩?墒沁@么多宗親,朕自幼以來,卻都未曾見過一面,于是就想,倒不如召他們來京,讓他們告祭一下太廟,令他們祭祀一下先祖;二來朕也可以和他們見一見,看看諸位藩王都是什么模樣,就如尋常百姓家一樣,這親戚走動一下,彼此親近一下! 柳乘風心里想:“這親戚都隔了不知多少代了,有些甚至八竿子都打不著了,有什么好親近的?”說著,卻是對朱祐樘笑了笑,道:“陛下寬厚待人,宗王們?nèi)羰侵辣菹碌男乃,一定歡欣鼓舞! 朱祐樘沉著臉,冷哼一聲,雙目闔著,迸發(fā)出一絲精光,冷聲道:“可是有些人不知道。” 朱祐樘和顏悅色的時候,確實讓人如沐春風,可是龍顏大怒起來,渾身上下卻有幾分肅殺之氣,舉手投足之間,隱隱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 他冷冷道:“寧康王攜次子上高王朱宸濠入京,舉止傲慢,常常口出狂言,尤其是那次子朱宸濠,常常與諸王產(chǎn)生沖突,無禮太甚! 柳乘風在一邊聽著,心里卻在想,寧王一系倒是聽說過,一直在駐守在南昌。 江西乃是魚米之鄉(xiāng),當年朱棣靖難,寧王附從,才得了這么一塊大好的封地,想來那寧王和什么上高王在江西那邊驕橫慣了,居然把這習氣帶到了京城,這不是找死嗎? 柳乘風道:“陛下的意思莫非是,讓錦衣衛(wèi)……” 朱祐樘打斷道:“朕不是這個意思,他們畢竟是宗王,況且寧王一系在靖難之時功不可沒,朕豈能輕易加罪?只是傲慢而已,朕難道便因為這個而手足相殘?朕若是要加罪,就不會尋你了! 柳乘風覺得也是,不過在坊間倒是有不少寧王的小段子,尤其是不少說書的,柳乘風在擺字攤的時候閑暇時也會去聽一聽。 這寧王在說書人口中,一向都是丑角,不過通過這些只言片語,柳乘風也大致能明白寧王一系的前因后果。 這第一代的寧王叫朱權,封地在大寧,與燕王朱棣等王子節(jié)制沿邊兵馬。朱棣起兵靖難,雖是連戰(zhàn)連捷,可是奈何兵馬太少,后來便把算盤珠子打到了寧王朱權頭上。一陣忽悠之后,軟硬皆施,終于把這朱權逼迫地拉上了賊船,當時為了忽悠,朱棣還承諾將來靖難若是成功,要與朱權共治天下。 可是要知道,朱棣是個臉厚心黑的角色,等他真正坐了天下,豈會認賬?于是便撤掉了寧王在大寧的封地,也削掉了他的兵馬,把他送去了南昌,好好地享清福去了。 靖難里頭,寧王一直是二傻子的角色,反正就是被人糊弄得團團轉,不過另一方面,雖然被人糊弄了,這歷代的朝廷,對這寧王一系多少會給一些優(yōu)待來做補償,多半因為這個,讓寧王一系難免驕橫一些。 再加上祖上的嫌隙,也讓寧王一系心生怨恨,這一次好不容易進京,看到這京城的繁華,想到同是靖難,朱棣一系坐擁天下,住在紫禁城中好不瀟灑,自家卻是窩在南昌,南昌的王府與這紫禁城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自然而然的,寧王和那次子上高王心里就更加不滿了。 不過,雖是如此,朱祐樘也不可能因為一個驕橫二字,就把這一對父子辦了。 畢竟朱祐樘不是朱棣,臉不算太厚,心也不算太黑,更何況朱祐樘一心要做唐太宗那樣的圣君,更不可能加罪藩王而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污點。 或許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寧王看清了這一點,才敢如此傲慢。 朱祐樘深吸了口氣,臉色漸漸地緩和一些,道:“寧王入朝,極力稱贊次子上高王的學問,又提議要讓宗王子們在十日之后保和殿里比試文章,考校宗室們的學問! 朱祐樘憂心忡忡地道:“太子的學問,你是知道的,若是那一日被各藩國王子力壓,朝廷的臉面何存?朕也不指望太子能超卓絕倫,只望他不要在保和殿里出丑就成,免得被天下淪為笑柄。太子的師傅倒是不少,可是朕知道他最聽你的話,你這一次,權當是臨時抱佛腳,無論如何,也要在這十日之內(nèi)好好調教一下太子的學問。這是關系著朝廷臉面,關系著皇家威嚴的大事,你知道嗎?” 柳乘風這才知道這皇帝為何心急火燎地召自己入宮了。按理說,身體調理好了大不了發(fā)個旨意,頒布點賞賜也就是了。召入宮來特地感謝完全沒有必要,F(xiàn)在才知道,這皇帝是出了麻煩,而且還非自己一個小小的錦衣衛(wèi)百戶幫忙不可。 寧王提議宗師子弟比試學問,多半是在南昌時就聽說過太子耽于玩樂,因而故意冠冕堂皇提出來,要皇室出點兒丑。 也有另外一層意思,是要告訴朱棣的后人,咱們寧王的子孫雖然沒有做皇帝,可是卻一個個有賢才,暗地里也有耀武揚威之意。 可是偏偏,寧王提出的建議,朱祐樘不但不能將他如何,既不能治罪,又不能拒絕。畢竟弘揚儒學是弘治皇帝三令五申下達的政令,若是拒絕,就等于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