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是詩人、散文家、水墨工作者。讀這本集子，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用中國傳統(tǒng)文人來形容他，或許更為恰切一些。中國文人也并非僅僅能夠琴棋與書畫，更重要的在于他對生活持有一種真實的態(tài)度和趣味。在這本《木瓜玩》中，能讀出屬于車前子的特立獨行的精神與趣味。老車談書法、談繪畫、談詩歌、談生活、談山川草木、談風(fēng)俗民情，即使隨便談?wù)劊部偸请[藏著那種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傲骨與情趣。
作者簡介：
蘇州人。知名詩人，作家。出版詩集《紙?zhí)荨贰稇驯Чu的素食者》（英文版）；隨筆集《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偏看見》《缺一角的拼貼畫》《江南話本》《云頭花朵》《冊頁晚》等二十多種；另有話劇劇本《南方》《雞狗》《一邊的走馬燈》等二十多部。
目錄：
眷屬
胡桃之殼
櫟殼片段
游記片段
麻木的胡椒
此時此刻
怕癢樹
大槐樹
在空中
騎自行車
插圖班
八月之光
說法
回憶馬纓花
壁畫系眷屬
胡桃之殼
櫟殼片段
游記片段
麻木的胡椒
此時此刻
怕癢樹
大槐樹
在空中
騎自行車
插圖班
八月之光
說法
回憶馬纓花
壁畫系
金發(fā)嬰孩
兩先生
有關(guān)《回憶金魚》
有關(guān)古琴的閑言碎語
給宋朝人改詩
硯銘
好辛苦
昔昔鹽
雜書
有關(guān)羅馬尼亞的幾條格言及其他
蘇東坡
更上樓
《蘭亭》用筆——筆筆皆異
花石
前村明月
一丈水
傲慢的理發(fā)師
晚上后
報告
刻意
一玉蘭堂的雅集
紅
昨天昨天昨天前天昨天今天昨天
羅漢寺
鏡中人見第一花
綠蚊子
魯迅文章廢名詩
積墨
心靈導(dǎo)師
《龍眼圖》跋
分享
及時雨帖、票根與《組織花草》跋
河邊酒館
《三元圖》跋
越南黃
風(fēng)雅
在葉圣陶故居喝茶
《冊頁晚》跋
小王山
杜甫
蕭山蘿卜干
平安帖
揭竿而起
陰影部分與部分陰影
一個問題
十七帖
若絲篇
白猿集
尚矣錄
讀行記
湖上說
秘閣編
人物山川之——張夢晉
人物山川之——陸包山
人物山川之——毛子晉
人物山川之——馮夢龍
人物山川之——陸龜蒙
人物山川之——葉小鸞
園林里的長頸鹿園林里的鳥園林里的猴子園林里的羊場地框架斷章
寫作
但是
這是
可是
木瓜玩
目而智
佛頭青
枯波瀾
金布衣
亦可也胡桃之殼
年紀(jì)不饒人，難道我要它饒過？杜甫曰：“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說的不是夜雨，說的是年紀(jì)，我是這么以為的。對我而言，是歲月過去，有害的東西留下，以致我整個成為有害的東西。疾病。貧窮。憂郁與猶豫。暴躁。易怒。頹唐與不安。真的老了？睡不踏實，凌晨一兩點鐘睡下，還是兩三點鐘睡下，每到早晨五點鐘必定會醒。醒來后頭昏腦漲，胡思亂想一陣，方能接著睡。但我又不認(rèn)為真的老了，情緒美好之際，往往把睡不踏實的原因歸罪于樓下公園里那個在霧氣蒙蒙之中出沒的青衣老太。
我住的那樓，往日里雜處一堆灰暗的平房中不乏峭拔，我坐在陽臺上抽煙，朝底下看，會對平房里的生活油然憧憬，能看到幾個人在椿樹下吃西瓜或扒在大鐵桶邊刷牙，就認(rèn)為好，好有意思。前年平房拆除，去年作為公園，我的日常就不容安詳了。公園仿佛發(fā)情之貓，動不動就叫，早晨是鍛煉的人，上午是閑逛的人，中午是跑到廊檐下睡覺的人，下午是溜旱冰的玩滑板的人，晚上是跳舞的人，凌晨是戀愛的人，照道理說部分活動應(yīng)該動靜不大，而偏偏大張旗鼓。大張旗鼓或許是國民性，搞什么都要搞成運動。早晨來公園鍛煉的人會揭竿而起一呼百應(yīng)，“一二一，一二一”“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上午來公園閑逛的人會為國事家事各執(zhí)一詞，口若懸河，氣壯山河，要知真理真不真，試看嗓門大不大，仿佛到處移動起高音喇叭；中午跑來睡覺的人也怕，怕被人誤解，落下個噤若寒蟬的把柄，他們就約定俗成似的呼嚕呼嚕集體打鼾；下午溜旱冰的玩滑板的人，還算過得去，僅僅宛如做木工活的，拿個鋸條在我椅子腿上鋸，我坐到哪里鋸哪里，反正我家椅子多，讓他們鋸?fù)赀@把鋸那把，也算是我的參與；晚上那跳舞的人——跳舞多優(yōu)雅，不知道為何像在掘地三尺，還不是用鎬用鏟，而是開來挖土機，挖土機邊工作邊唱，不是“在我心靈的深處有一枝玫瑰”就是“小呀么小和尚頭光光”；凌晨來此風(fēng)水寶地戀愛的人啊，我多么愿意祝福你們，只是你們卻讓我更加擔(dān)驚受怕，因為你們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幸而我不是陳師道，我咬咬牙湊合著還能對付。對付久了，甚至不乏樂趣。無所事事地在陽臺上看人，是有樂趣的。看著看著，看出點門道，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不同時期不同主流，大到社會，小到我樓下的公園。公園里早晨的主流無疑是老年人；上午比較多元，仿佛鬧市；中午的主流無疑是青壯年，跑到廊檐下來睡覺的大抵是在附近打工的民工；下午無疑是少年兒童；晚上跳舞的幾乎全是中年人；凌晨呢？凌晨黑燈瞎火，我看不見，不知道是何許思潮什么人為主流了，但主流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它有時是冰河，遮蔽下面流著，我看不見而已。
當(dāng)然也有寧靜的時刻，還有最寧靜的時刻。最寧靜的時刻大概是早晨五點鐘左右……現(xiàn)在已是明日黃花�！懊魅拯S花”近來常常被說成“昨日黃花”，“林蔭道”常常被寫成“林陰道”這也是眾望所歸。大概在兩個月前，公園里橫空出世青衣老太，在霧氣蒙蒙之中出沒，她在我樓下“啊”“啊”“啊”“啊”大喊，不是練聲是練身，養(yǎng)生大法一種，據(jù)說可以大胸大肺。她五點鐘來，喊到五點半或者五點五十分，然后飄然而去。在這段時間里，我是她的伴喊，或許待遇與伴讀差不多也。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我內(nèi)心焦慮，我前途渺茫，我遷怒于枕頭、被子、床單與床，我認(rèn)為我真的老了，古詩講“一老難成眠”么，就是沒往根子上想，青衣老太每天來這里喊，“啊”，這是根子，“啊”，這是制度，而制度是萬萬不能動搖的。于是我只得一如既往地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我內(nèi)心焦慮我前途渺茫了。
嗚呼！胡思亂想不免頭昏腦漲，等待惡時辰的過去還是讀書。嗚呼！讀書為安，入土為安，在古代是一回事。嗚呼！青衣老太倒成全了我的學(xué)問，說不上學(xué)問，學(xué)問是有資格的人去做的，就像前幾天我收到一張文學(xué)創(chuàng)作資格申請表，我翻然醒悟，我寫二十余年文章，原來在他們眼里并沒有文學(xué)創(chuàng)作資格啊，幸虧我覺悟較早，較早地也沒把他們和它們放在眼里。既然青衣老太不能成全我學(xué)問，那就成全我消遣吧，嗚呼！我開始我的消遣生涯了。以前常睡懶覺，根本沒時間在早晨消遣。目前也就鄭重其事，隔夜找好平日間興趣不大的文章，欣欣然睡去，又在“啊”“啊”聲中欣欣然醒來，我消遣總有資格吧，我自摸總不違法吧，我今天讀的是羅曼?羅蘭的《鼠籠》�！妒蠡\》里有一句話：上帝��！就是把我關(guān)在一個胡桃殼里，我也會把自己當(dāng)作擁有無限空間的君王。
羅曼?羅蘭接著說，“這就是我一生的歷史”，是不是我一生的歷史呢？我不知道。因為我討厭“君王”什么的，哪怕它只是修辭學(xué)上的君王。但“胡桃殼”云云，讓我動心，覺得我有一首詩好像就是為這句話寫的，盡管我以前并不知道這句話。創(chuàng)作與我樓下公園凌晨黑燈瞎火也差不多，看來是需要申請資格，只是他們做得了“中年導(dǎo)師”和文學(xué)法官嗎？我的那一首詩名《胡桃與獨白》。今年四月，我在蘇州，有上海某出版人要編一本新詩鑒賞的書，選出《胡桃與獨白》，囑咐我王婆賣瓜，我就賣上一段：有一次，我和車前子聊天，說他的《胡桃與獨白》不好懂。車前子說，這是他最好懂的詩了，僅僅寫了童年的經(jīng)歷：他和一幫小孩去山坡上的胡桃園偷胡桃。新鮮的胡桃有層外皮，綠油油的，剝開它，手就被它的汁水弄黑了�！昂趦�(nèi)褲胡桃”，寫的就是這種感覺。當(dāng)然這種感覺是后來的經(jīng)驗——與女人打過交道的經(jīng)驗。童年，女人，一首詩的發(fā)祥地。
我畢竟底氣不足（那時候還不知道資格，如果早知道，恐怕斷氣了），寧愿八婆，不敢王婆，就用個化名“袁正祚”，“袁正祚”倒過來讀就是“拙政園”，“拙政園”的諧音。那幾天我老在拙政園喝茶，十分風(fēng)花雪月。我知道我本性上是風(fēng)花雪月的，“遇人不淑”，這風(fēng)花雪月才轉(zhuǎn)了個向，風(fēng)成逆風(fēng)，花成狂花，雪成大雪，月成殘月，但逆風(fēng)狂花大雪殘月還是風(fēng)花雪月，這是我的宿命。但“胡桃殼”云云，并不是羅曼?羅蘭說法，聽他言轉(zhuǎn)引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前加莎士比亞，在“官老爺”前加“公仆”，是一樣好玩的事。可惜這么大名鼎鼎的《哈姆雷特》我沒有讀過，我只看過同名電影。莎士比亞的作品，我閱讀過的只有《麥克白》和《威尼斯商人》以及一些十四行詩�！尔溈税住肺易x過兩遍，很喜歡其中的宿命、陰郁和失敗。其實陰郁和失敗就包括在宿命之中。如果拿掉陰郁和失敗，宿命之中還有什么呢？我是不知道的。忽然想到我是去過莎士比亞故居的，它就在路邊，但卻先要從一個頗為豪華的博物館進(jìn)入，我就不樂意，站在故居的窗口朝里望了一會兒，里面黑暗，有人瞇縫著眼睛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當(dāng)然是游客在留言。我對劍橋的一位莎士比亞專家說我對莎士比亞缺乏興趣，他微笑著請我喝下午茶，與我談?wù)撐腋信d趣的透納。如果我對紅學(xué)家說我對《紅樓夢》缺乏興趣，我估計會被掃地出門。光線越來越稀疏了，傳來玩滑板少年的驚嘆。我也是不懂胡桃之殼的，因為在一個實心球里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