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蔭幽徑》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蒲寧暮年的最后一部自選集,用八年時間寫成;是他一生中寫得最好、最富獨創(chuàng)性的一個集子。全書真切地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故國的懷念和對于逝去的青年時代的眷戀。作品構(gòu)思玲瓏剔透,非常精致,有著磁石般的強烈吸引力;文字精練,抒情性強,擅長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微妙情感。具有悠遠(yuǎn)的意境和發(fā)人遐思的哲理,展現(xiàn)了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 作者簡介: 伊·蒲寧(1870-1953):詩人、小說家,俄羅斯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最后一位經(jīng)典作家。生于一個破落的貴族家庭。童年習(xí)詩,17歲開始發(fā)表作品,1901年出版成名詩集《落葉》;19世紀(jì)90年代初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鄉(xiāng)村》《從舊金山來的先生》《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等。十月革命后流亡海外,寓居法國,始終用俄文寫作,先后完成長篇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青春年華》以及近兩百篇中短篇小說。1933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xué)獎。戴驄(譯者):上海譯文出版社譯審。長期從事俄羅斯文學(xué)的翻譯和編審工作,參與《外國文藝》雙月刊的編輯。譯著有五卷本《蒲寧文集》、《金玫瑰》(巴烏斯托夫斯基)、《日出之前》(左琴科)等。 目錄: 韋爾加 山口 深夜 松樹 霧 靜 在八月 “希望號” 耶利哥玫瑰 完了 素昧平生的友人 伊達(dá) 恐怖小說 兇手 怕韋爾加 山口 深夜 松樹 霧 靜 在八月 “希望號” 耶利哥玫瑰 完了 素昧平生的友人 伊達(dá) 恐怖小說 兇手 怕 高加索 傳奇詩 林蔭幽徑 魯霞 安提戈涅 在巴黎 娜達(dá)莉 寒秋 烏鴉 在一條熟悉的街道上 三個盧布 猶地亞的春光 三等車 貝爾納 譯后記 《林蔭幽徑》“是我一生中寫得最好,在技巧上最圓熟的一個集子”,“書中有若干大膽的描寫,請勿難以為情。從整體上說,這個集子講的是悲劇、是柔情、是美,這是我一生中寫得最好、最富獨創(chuàng)性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 ——伊?蒲寧 現(xiàn)在要是有一個像安徒生這樣的童話作家,那他也許會寫一則童話,講有個叫蒲寧的作家擁有一塊法力無邊的磁石,能把一切意想不到的東西,包括披著霜花的樹叢中的一抹陽光和穿著瓦灰色喪服的烏云的碎片,都吸引到他身邊來,而他,這位作家,按照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特殊的順序,將這一切加以排列、組合,然后灑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誕生了一部新的作品,而且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剝奪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還有人,它就是永生的。 ——巴烏斯托夫斯基 林蔭幽徑 寒峭的秋雨已經(jīng)淅淅瀝瀝下了好幾天,在土拉郊外的一條大道上,黑魆魆的車轍縱橫交叉,到處都積聚著雨水。一輛濺滿污泥的四輪馬車,支起半節(jié)車篷,由三匹駑馬駕著,正在大道上奔馳,馬尾巴全束了起來,免得甩起泥漿。馬車馳至一幢長方形的木屋前停了下來。這幢木屋一半是官府辦的驛站,一半是私人開的客店。旅人可以在店內(nèi)小歇,投宿,用餐或者喝茶。駕車的是個強壯的莊稼漢,這人穿一件厚呢上衣,腰帶束得很緊,黑不溜秋的臉,黑不溜秋而稀疏的絡(luò)腮胡子,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活像古代的綠林好漢。而坐在車廂里的是個上了年紀(jì)的軍官。他頭戴制帽,身穿尼古拉式的海貍皮翻領(lǐng)軍大衣,不但身體還未發(fā)胖,連眉毛也還是烏黑的,但是兩撇唇髭卻已經(jīng)花白,同唇髭連在一起的頰須也已經(jīng)花白了;他的下頦剃得精光。這人的整個儀表一望而知是在效仿亞歷山大二世,這樣的修飾當(dāng)亞歷山大二世在位時,在軍人中間是十分流行的;連這人的目光也同亞歷山大二世一樣,疑惑、森嚴(yán),同時又疲憊。 馬停下來后,他先從馬車?yán)锷斐鲆恢荒_來,腳上穿著軍靴,靴筒上沒有一絲皺紋,然后用戴著麂皮手套的雙手,略微提起軍大衣的下擺,快步走上了農(nóng)舍的臺階。 “喂,大人,往左邊拐,”馬車夫從馭者座上粗聲粗氣地吆喝道。于是那位軍人便微微傴下頎長的身體,跨過門檻,走進(jìn)穿堂,朝左邊那間上房走去。 上房里溫暖、干燥、一塵不染:左邊墻角里供著一尊嶄新的描金圣像,圣像下邊擺著一張鋪有潔凈的本色臺布的桌子,桌子后面是一排擦洗得干干凈凈的木炕;右邊的墻角相當(dāng)進(jìn)深,那里砌有一個燒菜用的爐子,爐子新粉了一層白堊,顯得分外潔白。爐旁放著一張類乎沙發(fā)的躺椅,上面披著一條呢毯,椅背靠著爐子的一側(cè),從爐門里飄出一股股誘人的肉湯的香氣——正在煮一鍋加有月桂葉的牛肉卷心菜湯。 來客脫下軍大衣,扔到木炕上。只穿著軍便服和靴子,他益發(fā)顯得身材勻稱,然后,他又脫掉手套和軍帽,疲憊地舉起一只白皙、清瘦的手,掠了掠頭發(fā)。他頭上的花白頭發(fā)以及披至眼梢的鬢發(fā)微呈鬈曲,而他那長著一雙黑眼睛的清癯、英俊的長臉上則隱隱有幾點麻斑。上房里一個人也沒有,他稍微打開通至穿堂的門,不高興地喊道: “喂,來人呀!” 一個烏黑頭發(fā)的婦人應(yīng)聲走進(jìn)屋來,她雖然年事已衰,但仍然相當(dāng)漂亮,雙眉也是烏黑的,上唇和面頰的兩側(cè)長有一層深色的茸毛,頗似風(fēng)韻猶在的吉卜賽婦人。她步履輕盈,但體態(tài)豐滿,雙乳高聳在大紅短外衣下,黑呢裙子襯托出她的小腹,她小腹的輪廓呈三角形,就像鵝的胸脯一般。 “歡迎您,大人,”她招呼說。“您要用飯還是要茶炊?” 來客朝她豐腴的雙肩和小巧的雙腳——腳上穿著一雙舊了的韃靼式紅便鞋——瞟了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三言兩語回答說: “茶炊。你是這里的店東還是女侍?” “店東,大人! “這么說,店里的事你自己一把抓?” “是的。我一把抓! “怎么回事?是寡婦嗎?否則怎么自己來侍候顧客?” “不是寡婦,大人,人總得掙錢糊口呀。再說,我這人喜歡操勞! “哦,是這樣。這很好。你店里挺干凈,也挺舒適! 婦人始終微微瞇縫著眼睛,用一種要看穿他心底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我喜歡干凈,”她回答說!拔覐男∈窃谫F族老爺家長大的,怎么會不講究整潔呢,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 他聽到喊他的名字,驚得挺直身子,睜大了眼睛,臉紅耳赤。 “納杰日達(dá)!是你?”他氣急敗壞地問。 “是我,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彼卮鹫f。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一邊說著,一邊坐到木炕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罢嫦氩坏剑∥覀兌嗌倌隂]見面了?有三十五年了吧?” “三十年,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今年四十八歲,我想您將近六十了吧?” “怎么會有這種事……我的天哪,太奇怪啦!” “有什么奇怪的,老爺! “但是這一切,這一切……真是難以想象!” 他臉上方才那種倦容和心不在焉的神態(tài)頓時消失了。他站了起來,在屋里大步地踱來踱去,兩眼望著地板。后來,他站停下來,長著花白胡子的臉漲得通紅,說道: “自從那以后,我沒有得到過你一點音訊。你怎么會流落到這兒來的?為什么不留在老太爺家里?” “您剛一離開,老太爺就給了我一張釋奴證舊俄貴族解放個別農(nóng)奴時,發(fā)給“釋奴證”,以證明并非逃奴。! “此后你住在哪兒?” “說來話長,老爺。” “聽你剛才的口氣,你沒有嫁人啰?” “沒有! “為什么?憑你當(dāng)年那么漂亮,怎么會嫁不出去?” “我不愿意嫁人! “為什么不愿意?這話什么意思?” “這還用得著解釋嗎?想來您還記得吧,我當(dāng)初是多么愛您! 他羞愧得淚水盈眶,便蹙緊眉頭,重又踱起方步來。 “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說!皭矍、青春,一切的一切無不如此。這是一樁庸俗的、司空見慣的事。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切都會過去的!都s伯記》中是怎么說的?‘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見《舊約全書?約伯記》第十一章。全句是:“你必忘記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薄 “未必見得,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確,每個人的青春都會過去,可愛情卻是另外一回事! 他站停下來,抬起頭,凄然地笑著說: “你總不可能為我守一輩子吧!” “恰恰是可能的。多少年過去了,我始終是獨身。我知道您早已不是過去的您了,而且您當(dāng)初也根本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可是……今天再來責(zé)備您已經(jīng)晚了。話要講回來,您當(dāng)時把我扔掉,也夠心狠手辣的啦——別的都不說,光因為這一點,我就曾經(jīng)不知多少次想自殺。要知道,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段時候,我是管你叫尼科連卡系尼古拉的昵稱。的,而您管我叫——您還記得管我叫什么嗎?那時候您還常常念詩給我聽,是關(guān)于各種各樣‘林蔭幽徑’的詩指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奧加遼夫(1813~1877)所作的一首詩《司空見慣的故事》。奧加遼夫是俄國著名政論家和詩人,在莫斯科大學(xué)求學(xué)期間,與赫爾岑共同組織宣傳革命思想的小組,曾兩次被捕,1856年逃亡國外,與赫爾岑合編《北極星》雜志、《警鐘報》,早期作品多為抒情詩。,”她冷笑著補充說。 “啊,那時候你可真迷人呀!”他搖著頭說!澳敲礋崆,那么可愛!那么美麗的身段,那么美麗的眸子!誰見了你都入迷,你還記得嗎?” “記得的,老爺。當(dāng)時您也非常英俊,我可是把我的美貌、我的熱情都給了您。這種事怎么忘記得了! “唉!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忘記的! “一切都會過去,但一切并不都會忘記。” “你出去吧,”他說著,掉過身子朝窗口走去!罢埬愠鋈グ。” 他掏出手帕來揩著眼睛,又急促地補充說: “但愿上帝寬恕我。而你大概已經(jīng)寬恕我了! 她這時已走到門口,站停下來回答說: “沒有,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沒有寬恕您。既然我們的談話觸及了我們的感情,那我就要直說了:我永遠(yuǎn)也不會寬恕您。不但當(dāng)時對我來說世上再也沒有比您更親的人,此后也沒有過。因此我無法寬恕您。算了,何苦去回憶這些事,人死了,是沒法再把他從墓地上領(lǐng)回家去的! “是的,是的,沒有必要去提了,請你去關(guān)照把馬車準(zhǔn)備好,”他回答說,離開了窗口,臉色已變得十分嚴(yán)峻!拔铱梢愿嬖V你一件事:我一生并未有過幸福的時候,請你別以為我是幸福的。對不起,也許我的話會傷害你的自尊心,但我還是要坦率地告訴你:我愛我的妻子,愛到神魂顛倒的地步。可是她卻背棄了我,把我扔掉,跟人跑了,她使我受到的凌辱遠(yuǎn)比我使你受到的厲害。我兒子小的時候,我把他當(dāng)做心頭的肉,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誰料到他長大后,卻成了敗家子,紈袴惡少,無賴,沒有心肝,沒有廉恥,沒有良心……不過所有這一切,也無非是一樁司空見慣的、庸俗的事罷了。好啦,親愛的朋友,祝你健康。我想,我也是把我生活中曾經(jīng)有過的最可貴的東西都留給你了。” 她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手,他也吻了她的手。 “請你去關(guān)照把馬車……” 當(dāng)他重又登程的時候,他憂郁地想道:“是呀,她當(dāng)年是那么可愛!那么迷人!”他想起最后跟她講的那席話,想起還吻了她的手,感到羞愧,可馬上又因自己為了這么點事就感到羞愧而愧上加愧。“不過,她的確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刻都給了我,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蒼白的太陽正在西沉。車夫攆著馬,選擇著泥漿較少的地方向前馳去,一路上不時將馬車從一道黑魆魆的車轍駛?cè)肓硪坏儡囖H。車夫也在那里想著什么心事,最后,終于開口了,毫無遮攔地問: “大人,那娘們一直站在窗口瞅著咱們離開去?磥,您早就跟她相識了吧?” “早就相識了,克利姆。” “這娘們可能干哩。人家都說她財越發(fā)越大了。她放債來著!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沒什么大不了!誰不想日子過得好些!放債的人要是心平一點兒,大伙兒的日子就要好過多了。聽說她雖然放債,心倒并不狠。就是太刻板,太認(rèn)真啦!要是您到期不還,那可別怪她,只好怨自己。” “是啊,是啊,只好怨自己……請你快趕車吧,別誤了火車的時間……” 夕陽將昏黃的余暉灑在荒涼的曠野上,三匹馬齊步撲通撲通地踩著一洼洼水,朝前奔去。他望著一閃一閃的馬蹄,皺緊烏黑的眉毛,想道: “是啊,只好怨自己。是啊,的確是最好的時刻。豈止最好的時刻,簡直是不折不扣的黃金時刻!粭l條林蔭幽徑蜿蜒在椴樹間,姹紫嫣紅的薔薇在周遭爭妍斗艷……’系奧加遼夫的抒情詩《司空見慣的故事》中的兩句詩。但是,我的天哪,如果當(dāng)初我沒有將她遺棄,那日后會怎樣呢?無稽之談!不過,話又要講回來,這個納杰日達(dá)如果不是客店的店主,而是我的妻子,是我在彼得堡那個家的主婦,是我孩子們的母親,那又會怎樣呢?” 想到這里,他闔上眼睛,搖了搖頭。 1938年10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