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雜的痛苦，簡單的快樂，就是一生。這是一個庭院的歷史，是昨日的世界，是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回不去的童年。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亮軒，回到十多年來連經(jīng)過都不忍的故居——“青田街七巷六號”——為游人導(dǎo)覽，一甲子的恩怨情仇排山倒海涌現(xiàn)，人情物趣的回憶起伏跌宕，于是開始每天清晨在父親的書房、父親的書桌上寫作，以這座宅院為中心，前溯八九十年，由環(huán)境、建筑細部，一池睡蓮、一棵鳳凰木、一只烏龜，七只貓與兩條狗，以至父子情仇，人的苦與萬物的樂，都在這一處宅院不斷地交錯。情感染織記憶，承載的是來不及的孺慕之思，還有對生命的深深感恩。【青田七六】——臺北青田街上的一座庭院，日據(jù)時代由“臺北帝國大學(xué)”（臺灣大學(xué)前身）足立仁教授于1931年建成，臺灣光復(fù)后由參與接收臺大的馬廷英教授購得，成為作家亮軒（馬廷英長子）兒時的家園。當(dāng)年比鄰而居的多有飄零臺灣的要人巨擘，如于右任、陳果夫、甲骨學(xué)大家董作賓、臺大校長陸志鴻、史學(xué)家沈剛伯、“中央日報”社長阮毅成……這里曾有過往來皆鴻儒的時代，《巨流河》作者齊邦媛年少時曾寄居于此，這里曾是瓊瑤處女作《窗外》的電影場景地，更是馬氏父子溫情與仇怨上演的舞臺，是困窘、破碎的一家人的棲身之處�，F(xiàn)在這里成為“青田七六”，因是享譽國際的地質(zhì)學(xué)家馬廷英先生故居而被定為“古跡”，2011年獲臺北“老屋新生大獎”金獎。我如今看這一座院落，總是容易看到已經(jīng)不見了的那一部分，好像歷史陳跡中的相關(guān)故事，又如沒有了的樹木與動物，當(dāng)然還有許多許多不再住在這里，甚至于不再留在這個世界上的長輩。無論識與不識，此屋中多年來來往往、終至飄然而去者，比施施然的來者為多。我五歲來臺便住進此屋，六十余年之后，成為此屋的見證，但如今也已皓發(fā)盈巔，老態(tài)龍鐘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亮軒“我有點像英格瑪?伯格曼（電影）里面的那種飄蕩著、永遠不離開自己住宅的魂魄。我很高興，我活著的時候，就可以開始做魂魄�！薄淋�
作者簡介：
亮軒，臺灣名作家，本名馬國光，祖籍遼寧金縣，1942年10月10日生于重慶北碚，父親為享譽國際的地質(zhì)學(xué)家馬廷英先生。五歲到臺灣，此后至成年一直生活在現(xiàn)已成為臺北市古跡的青田街七巷六號。1980年代初赴美國獲紐約市立大學(xué)傳播學(xué)碩士，曾任電臺、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制作人等，連續(xù)于《聯(lián)合報》、《中國時報》等各大報刊開辟專欄。三十余年間，著述不斷，有《不是借題發(fā)揮》、《說亮話》、《2004／亮軒》、《江湖人物》、《假如人生像火車》等作品二十余部，曾獲“中山文藝散文獎”、“吳魯芹散文推薦獎”，筆下文字世界精彩絕倫�；貞涗洝讹h零一家》（繁體版書名《壞孩子》）感動兩岸讀者，入圍2011年臺北書展大獎。平生善烹調(diào)，喜翰墨，手不釋卷，嗜讀如狂。2012年開辟“亮軒書場”，踐行其信念——“學(xué)習(xí)是一種狂喜，一種最頂級的娛樂”。
目錄：
▲【自序‖屋中老少今何在，門外人車兀自流】
▲【故事一甲子】
我常常想，父親是怎么成為一位名重中外的地質(zhì)學(xué)者的……也許，沒有家庭，正是他成為名學(xué)者重要的原因。個人受到的折磨，常常是他人受惠的源頭。
▲【環(huán)境篇】
我小的時候，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麻雀，這只雀兒的家，就在我們家的樹上。麻雀早上飛出去尋食，傍晚就得歸巢歇息了。我在想，它要怎么才能找到家呢？我擔(dān)心不好找，因為整個青田街都籠罩在無數(shù)濃密的大樹中……
▲【屋宇篇】——從足立仁到馬廷英/門墻/玄關(guān)/客廳/書房/餐廳/三席小屋/廚房/外廚房/浴室/花房/夏屋/長廊/女兒房/兩間榻榻米/廁所/柜子
▲【寵物篇】——狗狗/貓咪/鵝/雞
▲【魚鳥篇】——雁/鷹/麻雀/鯉魚/吳郭魚/烏龜/水母
▲【蟲蟲篇】——馬蜂的大戰(zhàn)/螢火蟲/壁虎/螞蟻/蜘蛛/蜻蜓/蟬/蝴蝶/蝸牛
▲【今昔驚夢】▲【自序‖屋中老少今何在，門外人車兀自流】
▲【故事一甲子】
我常常想，父親是怎么成為一位名重中外的地質(zhì)學(xué)者的……也許，沒有家庭，正是他成為名學(xué)者重要的原因。個人受到的折磨，常常是他人受惠的源頭。
▲【環(huán)境篇】
我小的時候，常�；孟胱约菏且恢宦槿�，這只雀兒的家，就在我們家的樹上。麻雀早上飛出去尋食，傍晚就得歸巢歇息了。我在想，它要怎么才能找到家呢？我擔(dān)心不好找，因為整個青田街都籠罩在無數(shù)濃密的大樹中……
▲【屋宇篇】——從足立仁到馬廷英/門墻/玄關(guān)/客廳/書房/餐廳/三席小屋/廚房/外廚房/浴室/花房/夏屋/長廊/女兒房/兩間榻榻米/廁所/柜子
▲【寵物篇】——狗狗/貓咪/鵝/雞
▲【魚鳥篇】——雁/鷹/麻雀/鯉魚/吳郭魚/烏龜/水母
▲【蟲蟲篇】——馬蜂的大戰(zhàn)/螢火蟲/壁虎/螞蟻/蜘蛛/蜻蜓/蟬/蝴蝶/蝸牛
▲【今昔驚夢】
▲【附錄‖兩部《窗外》，一片癡心】
【自序/屋中老少今何在，門外人車兀自流】
爸，好久不見，您大去之后，已經(jīng)有三十二個年頭了。我也老了，頭發(fā)比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要白，卻總忘不了小時候接到過一封您從國外寄來的短信，其中有一句話，您說司馬光平生不打誑語。我記住了，但總做不到，年近古稀，不打誑語的，真沒見過，可我自己決定，從此之后，守著腰里的口袋小心地過日子，不求誰，也不怕誰，為的是，再也不打誑語，不實在就不作為。七十歲的兒子要跟您說，我就這么孝順您了，雖然您大概也沒法知道。
這些天特別地想著您，想著您一輩子的窮，又加上晚年的困，成天就只好栽在研究里，這是我的猜想。知道嗎？您在世的時候，老有人反對您的說法，這個我也不懂。但是，為了最近的一點青田街七巷六號咱們家的事情，問了人，也有人主動跟我講，也上網(wǎng)看了看，這才知道，有愈來愈多的證據(jù)顯示，您當(dāng)年的發(fā)現(xiàn)跟理論是對的，但您已經(jīng)走了三十多年了。您要不要大笑幾聲？那種經(jīng)典的？
爸，您晚年最操心的事情，現(xiàn)在可有了些發(fā)展。臺北市青田街七巷六號的咱們家，成了一個好像喚作文創(chuàng)什么的，又叫黃金種子什么的，讓您知道，一定又說別胡鬧，實實在在干了沒有？什么黃金不黃金的。您打算窮定了也似，那回年紀(jì)還小的弟弟拿了把什么電視節(jié)目給的扇子，上頭有“錢來也”三個大字，您氣得一把就給扯了，罵了幾聲混賬。爸啊，您要是還活著，怕不整天就罵這兩字兒。但是人家打算好好地把您的影子留下來，在稱作“青田街七六”這么樣的地方。
當(dāng)年只為了交不起房屋稅，您把房子送給了大學(xué)，讓大學(xué)交稅，就很得意。到了晚年，您的苦日子就來了，頭一批強迫退休的教授，幾十萬元就打發(fā)了，您拖著歐卡桑跟三個弟弟妹妹，半分錢的外快都沒有。但是，您最怕的就是“我怕大學(xué)不讓咱們住了”！是啊，總有一天咱們家的人得搬出去，您大方嘛！但是您還好，拖了沒有幾年，一走了事，苦了歐卡桑跟弟弟妹妹，這么好的一處宅院，沒有錢，是住不出個好樣兒的。歐卡桑在您之后十幾年也走了，弟弟妹妹漸漸地把這兒住成了頹墻敗瓦，蔓草荒煙。是啊，他們終于搬了出去。您要是關(guān)心，您要愁死。
那年我把您從書房攙了出來，手一捏，感覺得到您長衫里枯瘦的胳膊，扶著您穿過不知道多少年再也沒有客人的客廳，繞過那幾張大概從光復(fù)后就再也沒有換過的沙發(fā)，原先的顏色是什么，褪得一點兒也看不出，連表面的彈簧都頂了出來。在玄關(guān)，給您穿鞋，我蹲在地上，仰頭看了您一眼，只見一身灰舊長衫，原先壯壯的、大鐵柜般的魁梧早不見了，方面大耳瘦成了一張小臉兒。太久沒出門，白里透黃，還安慰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交給專家就行了，至今我也沒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您笑著，臉上浮起密密的皺紋，干巴巴的，也像您的笑，映著門口的陽光。那就是后來三十年一再見到的您了。上了計程車，到了大學(xué)醫(yī)院，住進去，病體一天天地衰弱，我到底沒能把您接回來，沒能接回青田街七巷六號。爸，那個結(jié)果，我真沒想到。要不怎么我都會帶著您一寸一寸地細看這一處宅院，您自盛年而老而病而死的地方。我真不該逼得您倉倉皇皇地一去不回。
您后來去過青田街七巷六號了嗎？生死相隔，我不知道。我是再也不回去了，您走了，那個家，對我就成了灰，什么都沒了。不得不回去，我總是站在院子里，連臺階都不想上，只跟其實早就很疏遠的家人說幾句話。誰也不想這樣，然而就是這樣。我知道家里有些我年少時留下來的信件、日記本兒、幾幅涂鴉，殘留的不成熟、又老惹您生氣的作品草稿，還有早年的一些書，大概等不到現(xiàn)在使用人整理，早就無蹤無影了吧？我倒無所謂，您的呢？記得您有金質(zhì)的學(xué)術(shù)成就勛章，還連著三色的綬帶，我問弟弟妹妹，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還有您用毛筆寫的英文論文手稿，哪管只有一個殘片，也找不著了。我曾經(jīng)想要保留您的幾件衣裳，想起來的時候，歐卡桑卻已經(jīng)把這些都火化一空了。您的手杖、放大鏡、打字機，還有不少應(yīng)該很有價值的信件，包括愛因斯坦簽名的，您的著作、一生從黑白到彩色的相片，都到哪兒去了呢？前幾天應(yīng)他們黃金種子的邀請回去看看，屋子大體上原樣兒還有，東西，除了太老師矢部長克教授的相框，什么都沒了。要有，就是進了屋子感覺到您跟我們共同的歲月，苦樂相參，悲喜莫辨。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肯打這兒過，那樣的殘敗，讓我驚慌失措。
就是咱們家人都還在的日子，景色也常常變化。失業(yè)的姑丈，在院子里圍上鐵絲網(wǎng)，隔成幾塊，用來養(yǎng)雞。來亨白、羅島紅、澳洲黑，還有黑白相雜的蘆花，成群地養(yǎng)過，但是不走運，接二連三的雞瘟，連我們小孩幫著殺，都趕不上它們一個個倒下死去的快速。院子里養(yǎng)過七八只大狼狗，因為老狗生了小狗，我們?nèi)叶忌岵坏米屗鼈児侨夥蛛x。您愛養(yǎng)花，曾經(jīng)在院子里搭起棚架，院子里單是玫瑰就有十幾種，棚架上開的花都比湯碗還要大。您得意地在院子里來回地走動，哼著胡亂自編的小調(diào)，南瓜子殼在花間道路上嗑了一條彎彎曲曲的雪白，楊家駱楊叔戲稱“馬路”。姑媽背著您抱怨說都花在花上，天涼了孩子的衣裳怎么辦？姊姊說我們就躲到花里去。
您最討厭早上遲睡不起，自己起個大早，就在您講的“廊下”穿著大拖鞋走過去又走過來，踢踢拖拖的，讓大家都不能睡，還放屁，好響！我們小孩兒躲在被窩里偷笑。我們原先的小泳池不見了，但是我記得您在里頭養(yǎng)的那么多的睡蓮，紅黃紫白襯在墨綠的蓮葉上，清早綻放，黃昏收斂，您穿著日本浴衣，坐在池邊兒，搖著一把紙扇，深沉的水里魚影晃動，我們跟客人也在池邊看花看魚。那是我少見的您幸福的畫面，在我很小很小、姑媽他們一家還沒有搬來的時候。
往后院通道上的青果樹現(xiàn)在成了參天巨木，幾十年了，都沒有再嘗到那些酸得人眼鼻都會縮成小籠包也似的果子了。您曾經(jīng)在花房跟院里大樹上，用蛇木栽了許多從蘭嶼帶回來的原生蘭花。許多是日本時代足立教授栽的小樹苗，到了我們住進去漸漸擴展得綠蔭蔽天。高高低低許多鳥巢，從不避人，因為不傷鳥雀是我們的家風(fēng)。那個時候半個巴掌大的、美得讓人恍神的蝴蝶總是一對對地在花間飛舞，長夏的蟬鳴和著晚風(fēng)帶著我們進入夜晚，那個時候，紗窗外，又爬滿了許多不同花色、逐光而來的小瓢蟲，還有想要吃掉它們的壁虎跟大蜘蛛。
家人里住得最短的就是我了，因為咱們處得不痛快。我走了，讓您高興的日子也不長，只有新婚的最初兩三年吧？那就是您一生僅有的俗世親情的享受了。頓然之間大學(xué)強迫第一批老教授退休，退休金幾乎等于沒有。歐卡桑也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天，要用錢就跟您要，您，一個全身每個細胞都屬于學(xué)者的老人，又有什么辦法？有困難您也不講，直到真的跟我明講，其實，您已經(jīng)病得不輕。在這個屋子里，您早成了邊緣人，睡在書房里，智力開始退化，只能在屋子里慢慢地挪動。但不能掙錢的男人，再老再傻也不行，窮，讓您困，更窮，讓您更困，也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腦子不明白，也許還好一點兒，否則那個窩囊，讓一輩子要強的您怎么受得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您的名字有幾個人記得啊？雖然很年輕便蜚聲國際，又接收臺大，為學(xué)校奠定發(fā)展的基石，又成立了臺大的地質(zhì)系。您當(dāng)然不在意這些，我們家的故事就該漸漸地從地球上消失，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記得有一天在早餐桌上，我說新聞報道說某處地震死了多少人，您說，每天造山運動海底火山爆發(fā)，死去的生物就是這個數(shù)字的千萬倍！大變動的環(huán)境里，我們?nèi)祟悰]有辦法置身事外，您這么說。您的論述現(xiàn)在讓人接受了，又怎么樣呢？他們本來就該接受的。屋子是不是您的，大概也不能依著產(chǎn)權(quán)來看吧？地質(zhì)學(xué)家大結(jié)構(gòu)的概念，動輒百萬千萬以至數(shù)億年，板塊推移擠壓，冰河時期的變遷帶來的氣候、洋流之變化，造成的生死起落，無窮無盡。我們兒女也不是常常都想著您，我也老了，以后想著您的人會更少。那個青田街七巷六號的辦公室里的人，說是要發(fā)展出一種稱之為馬廷英水餃的餐點，因為您盛年的時候，一頓能吃七十個水餃。但愿點這一色餐點的人，能夠體會您為了連續(xù)做研究，只想飽餐一頓，然后是好幾頓都不用吃，專心用功。也許您以后就是以能吃揚名現(xiàn)代社會，其他的，連我都不明白，還能談什么？
您要是知道了有這么樣的變化，在另一個世界，一定會長笑不絕吧。但是沒關(guān)系，爸，我們幾個人總算有了個可以回味從前、懷念您這個很不一樣的長者的根據(jù)地。您說，咱們家是不是真的走運了，爸？
亮軒
寫于二○一一年父親節(jié)
【貓咪】
……
在我們家養(yǎng)過的貓兒當(dāng)中，最讓人難忘的，是一只純白的公貓。
因為貓兒常常養(yǎng)著許多只，也就懶得給它們?nèi)∶�，一般都叫黑咪咪花咪咪卷尾巴咪小肥咪咪等等，很隨興地叫。這一只，小時候的名字就是小白咪，后來就叫成大白咪咪。
公貓跟母貓的習(xí)慣不同，母貓可以一直在家安安分分，公貓就愛出門，每天早出晚歸，習(xí)以為常。日式房屋四通八達，隨它們進進出出。墻頭上常�？吹玫轿覀兗疫�是別人家的貓兒來來往往，惹得院子里的狗兒也騷動著狂吠不已。
這一只白咪咪似乎雄性習(xí)性格外的強，其他的公貓早出晚歸，它則一出門兩三天，甚至于一個星期。起先我們怕它失蹤，因為失蹤意味著可能遭遇不測，后來漸漸也習(xí)慣了它的流浪漢風(fēng)格。反正它一定會回來，只是出門越久，回來就越骯臟，有的時候，好像剛剛從煙囪里鉆出來也似。這也許是事實，因為那還是在燒生煤的時代，家家都有煙囪，冬天的時候，靠近煙囪特別的暖和，它也許就窩在那兒睡覺。母貓則偎著燒飯的爐子打盹，毛都烤得焦黃了還不知道，可見它們睡得有多么深沉。
這只白貓出門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地好像忘了青田街七巷六號是它的家，好幾個星期也不回來，我們就以為有人養(yǎng)了它，我們都是朝好的方向想，不愿它真的有什么不幸。
它真的也沒事，我們放學(xué)回來，常常彼此報告在什么地方又見到了它。有的時候在潮州街的一家屋檐底下，有的時候在永康街的墻頭，要不就在金華街，甚至于過了和平東路，到了泰順街、溫州街。最遠的地方可能是師大后面的浦城街。偶爾它也會回來，但只是回來一下下，吃幾口家里母貓的小魚拌飯，吃好了連嘴都不抹就走。妙的是，母貓見到它回家找飯吃，也都退到一兩步遠，安靜溫柔地請它吃個夠。它有點像是個人類中的流浪漢，回家來只是餓了還是要點錢，貓不用錢，吃飽了，馬上離開，繼續(xù)浪跡天涯。
就這么樣地過了好多年，我們也見怪不怪。很確定的是，大白咪咪不屬于任何的一家。它沒有主人，它也不想要主人。貓性原本就很君臨天下唯我獨尊，我們的這一只大白咪咪可把雄貓的習(xí)性發(fā)揮到了極致。它總是不胖不瘦，身手敏捷。我們從小學(xué)到初中到高中，它都在大安區(qū)的和平東路兩側(cè)出沒，它依然會偶爾歸來，吃吃我們家貓的食物。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回家了，都很高興，仿佛瑞氣盈門，那個高興，還懷著敬重。
所以，只要它回到了我們的廚房洗滌臺底下，我們家人就小聲地彼此報告好消息，因為它不會常�；貋淼�。我們也希望它能夠長久地留下來，無奈一年一年過去，它也沒死，也不回家。顯然的它沒有固定的家，要是有家，它早就不會讓我們再見到它了。它的家還是青田街七巷六號。一個漂泊的浪子，也不是沒有家，它唯一的戶口就在青田街七巷六號，只差沒有登記。
這只大白咪咪在東大安區(qū)留下不少風(fēng)流的結(jié)晶，包括我們家的母貓在內(nèi)，時不時地生下小白貓，一眼就看出是它的種子。于是乎，附近常常出現(xiàn)小白貓，那我們就更放心了，因為這些小白貓就是它的身體還很健康的證據(jù)。
至少在上大學(xué)之前，它還是可以讓我們偶爾發(fā)現(xiàn)在這里在那里，時而干凈一點時而骯臟一點，時而坐時而臥時而縱跳時而行走屋脊，化身無數(shù)，神出鬼沒，我們叫喚它，它是不怎么搭理的。
隨著歲月流逝，它回家的次數(shù)居然漸漸多了。這只貓很沉默，回來也不叫喚，只顧先吃上家貓禮讓的那一頓。原本總是吃飽了就從窗臺上一縱而逝，后來，就會閉目休息片刻。我們大多不敢打擾它，大家彼此提醒不要驚動了它，就隨它去了。母貓嘛總是守著它，卻依然蹲在離它兩三步的地方，它似乎是個神圣本尊，身邊自然而然地會凈空一圈圣地，大家自然地不會隨便靠近。
大白咪咪后來就不怎么離開家了，我們都好高興，浪子終于愿意回家，再也不想流浪了。然而它跟誰都不親近，好像心靈依然流浪在遠方。誰要是抱抱它，不一會兒它就跳開。
它整天地睡呀睡。但是睡覺的地方都是它能找到的最高點，在各個柜頂、在各人的書桌上、在窗臺上，它總是不太肯在地上打坐。
我們也隨它去。
有一天，我給它吃小魚拌飯，那個年頭從來沒有聽過所謂的貓食，沒有人見過今天最普遍的，在所有的超市都買得到的花花綠綠的，干干的一粒粒的貓食，貓就是吃人吃剩的，要不就是小魚干拌飯。大白咪咪慢慢吞吞地低著頭，細嚼慢咽，我在一旁安靜地守著它，想著它的一生是那么樣的神秘，只有它自己知道它是怎么樣地過了一生，不覺更加珍惜與這一只貓的緣分。
它已經(jīng)沉默得很久了，上一次叫喚是在什么時候啊？我是幾歲的時候就認識它啊？就在這么看著它，想著它的種種之際，突然之間只聽得一聲大叫，接著張開了嘴，用爪子搔著嘴角，我把它的嘴打開來一看，可真不得了！原來它所有的牙都沒有了，是一根小魚的小刺扎到了它的牙床，痛到它受不了。
從此之后，它只能吃流質(zhì)的食物，我們仔細檢查要拌在稀飯里的每一片魚肉，要不就讓它喝牛奶。大白咪咪真的老了，它已不再登高俯瞰，只是在屋里地板的一角還是桌底、柜底打盹。身子也漸漸消瘦，但是依然不出聲，除了先前的那一聲驚叫。
那個安靜而又炎熱的午后，大白咪咪坐在玄關(guān)地板邊緣的正當(dāng)中，玄關(guān)的門兩邊大開，它望著外面的大門，因為外面比較亮，從背后望去，它就成了一個圓圓的剪影，身體輪廓的切線黑白分明，映照著前院大門邊烘烘然紅著一樹的燈籠花，還有沿著墻根盛開的火艷扶桑。時間好像已經(jīng)靜止了，整個世界只余下它，這一只老白貓的影子，以及永遠也不會消退的盛夏的陽光。它紋風(fēng)不動如塑像，我就輕輕地靠近，更靠近，非�？拷]著眼睛，我悄悄地摸摸它，這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咽了氣。
它從此成了我心目中的貓神。
青田街七巷六號最后的過客，是我繼母小野女士所生的弟弟妹妹三人。父親、繼母，都已經(jīng)去世若干年，而我也沒有照應(yīng)他們，我們家人丁祚薄，他們過得很孤單。一直到最后，臺大請他們一一搬出去，好把房屋空出來的時候，在那處殘破的院落里，依然養(yǎng)著七只貓一只狗。有兩只貓一只狗，現(xiàn)在還是跟遠在玫瑰中國城的兩位妹妹同住，有一只貓兒跟弟弟東光在一起，另外的四只貓，也都分別有了安頓。七貓一狗，居然還一一健在，只是它們的家已經(jīng)分開，也再不可能聚成一家了。
我的人生沒有什么不得了的起落，但是，依然覺得有過不少神奇的遭遇，有的是跟人，有的是跟動物還是昆蟲還是植物。人生的奇跡無限，大白咪咪，就是我心目中的一尊神，在它的面前，我很渺小。
去年的冬天，我把我今生養(yǎng)的最后一只貓送去了動物醫(yī)院，是在醫(yī)生三次建議安樂死之后，它活了二十二歲，此后我就再也不養(yǎng)貓了。那種帶著它去動物醫(yī)院安樂死的痛苦，至今想來依然無法消解。我不愿意全家都承受如此之痛，便一個人抱住已經(jīng)成了紙片兒一般薄、連路都無法走的咪咪去醫(yī)院。我到今天還在后悔當(dāng)時沒有想起為它買一把花。離開它之后，我在冷雨中走了一個多小時，分不清淚水跟雨水，卻怕回到二十二年來一直有它存在的屋子。
我們家再也不會有貓有狗了，就像姊姊說的一樣，怕再也活不過我們鐘愛的純真的動物，讓它們在乏人照料下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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