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夏日,由侯軍兄引薦,我始得見范曾先生。我之初欲從先生學,實慕先生之名,欽先生之才,賞先生之人。不敏如我,固非賢者,然迨進先生門墻,而后登堂入室,交游有日,耳濡目染,乃識先生之真、之道、之大、之可師。曩者子貢云“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屋家之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今我知之矣。然門墻之外無緣獲睹者,其誰信之?茍遇下士而強與語,或大笑,莊生所謂“夏蟲不可語冬冰”,其是歟。 先生性格坦率開朗,出語少忌,剴切中肯,知而必言,言必及義,至于評騭時流,往往直白而不委婉,故常開罪于人,在所難免。然則眾人之嫉恨先生者,非惟此一端,究其原因,實先生之才高與名重耳。昔者蘇轍為乃兄蘇軾張目,嘗言“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我觀今世江東十翼范先生之遭非議,亦無他。韓昌黎云“德高而謗興,事修而毀來”,人者皆心知肚明,可發(fā)一嘆。至如本不識先生其人、矮子觀場隨人俯仰、動輒以詆毀先生為快事之輩,則純似吠日之蜀犬,可笑可憐;抑或藉是等伎倆而企望抬高自家身價者,更俗鄙甚矣,虛偽甚矣,愚昧甚矣,豈可得乎? 先生畫格高標,善才善用,自無俗,崉罩郏鞘猩搅,遠離塵囂雜念,故能心無掛礙,抱沖放言。先生清晨五時即起,或向壁揮毫,或伏案筆耕,或臥椅吟詠,或精舍兀坐,當是時也,我信先生可以“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可以“思理為妙,神與物游”,可以“寂然凝慮,思接千載”,可以“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可以“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于是作有《大美不言》、《風從哪里來》、《書家對自然的回歸》、《李潘之辨》等文;且也先生之所憂所患者,乃整個地球環(huán)境之安危、世界各族人類之和諧,此又其《警世鐘》、《沙塵,我奉上永恒的詛咒》、《大乘起信》、《眾生有情》諸文所由出也。 “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 (劉勰《文心雕龍·風骨》)。風清骨峻,文質彬彬,所謂內外兼修者,先生之文有之矣。其陳理設教,取精用宏,其語澄心密,道心惟微,故為世人賞,為知者重。先生之散文,大而化之,可作詩賦、藝評觀,可作史論、哲學讀,大散文也,非尋常散文也,其氣雄,其理深,其詞美,其味醇;倘無壯闊空明之氣,無貫通博雅之學,無深邃奇譎之思,無睿智超拔之悟,無嵌崟磊落之行,無敏辨通融之理,無曠達疏宕之情,無恣肆風發(fā)之才,無縱橫排奡之筆,則何以堪?若乃先生之落筆,洋洋萬言,舉重若輕,然則一如其潑墨簡筆人物畫,蘊含非常之難度與絕對之高度,絕難與外人道也!**需要的是畫家主觀心理狀態(tài),必須有躍馬攬轡、奔逸天岸的豪縱之情;必須有萬象畢呈、造化在手的移山之力;必須有饑鷹渴驥、掣電奔雷的箭發(fā)之勢。當此之時,解衣般礴,目空今古,放筆即來筆底,狀物如在目前?v筆處如飛瀑之懸匡廬,收筆處如鴻聲之斷衡浦。閎肆至極,不失矩度;恣情欲狂,終歸內斂。這還不是潑墨畫*難處,潑墨人物畫更難在這瞬息間,畫家還必須與表現(xiàn)的人物心許而情侔,神遇而跡化,這是何等奇妙而高邁的境界!潑墨人物畫與猥瑣、遲疑、怯懦、審慎諸情狀無緣,潑墨之愿望人或皆有,于幻想中亦甚神奇,然方其舉筆,即遇梗阻;毫穎觸紙,敗筆紛至。當此之時,煩躁生而清氣遁,氣既盡而情已頹,惟捶硯碎墨,斷筆撕楮而已。因之潑墨人物畫更需要者為學問、為功力、為識見、為修養(yǎng)、為天分”(范曾《畫外話·潑墨鐘馗》)。善哉!先生文法之高明,正可于先生高明之畫法互為印證,窺參消息。 從先生學,親承謦軟,其所獲也多:在畫法,在書法,在詩詞,在文章,在藝術,在作人,在處事,在道德。先生,真師也,春風化雨,知著見微,不斤斤于某家某書,不孜孜于某章某句。先生之授學,了無成法,從心所欲,在揮毫間,戲樂間,游歷間,茶飯間,笑談間。譬如以詩鐘對聯(lián)為消遣,先生因材施教,字斟句酌,諄諄啟誘,點鐵成金,然后師生俱樂,各有會心。此般景象,看似容易,實則艱辛,入門弟子中若非飽讀詩書者恐難措手,才學淺陋如我者,每每赧顏而汗下,復思自勵以進步。眾生尚搔首之際,先生句已出,其才思之敏捷、趣味之卓犖、妙旨之幽微、立意明篇之天衣無縫,我等望塵咋舌而已,拊掌嘆息而已。先生平日咳唾珠玉,其隨風湮滅者,又不計其數(shù)矣,惜乎不能一一錄之。 先生之詩名,為畫名掩;先生之文名,又為詩名掩。凡得讀先生之文者,莫不折服,轉以晚見先生之文為憾,更以不能盡讀先生之文為苦。我遂起裒輯之念,幸先生慨允,乃有斯編,亦僅撮其大者而已矣。既成,蒙先生抬愛,屬綴數(shù)語,乃敢附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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