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1952.5.13—1997.4.11)逝世已近廿年。他的全集、選集一版再版,同道、論敵遍及天下。此名一經(jīng)提起,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不再是“北宋揭竿子的那位”,而是他,一位作家。愛之者甘之如飴。厭之者搖頭不已。始愛終棄者自感棋高一著昨非今是。王二的讀者,沒有中間狀態(tài)。在他的長篇小說《尋找無雙》里,衙門巡捕王安老爹指出: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一種是我們,一種是奸黨”。顯然,從巡捕的眼光看去,王小波依然是奸黨,雖然他已不在人間。好在世界上不只有懷揣鐐銬的巡捕,還有其他人。因此,這個句式還可以改寫為:“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一種是巡捕,一種是我們!蓖跣〔ㄒ簧鷦(chuàng)作了以“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和《唐人故事》為代表作的三十余部長中短篇小說,一百五十余篇、三十余萬字的雜文隨筆,以及舞臺劇本、電影劇本(《東宮·西宮》)和社會學(xué)著作(與李銀河合著)等多種文類,并有若干書信和未竟作品留存于世。王小波用雜文表達他的“信”,以小說承載他的“疑”。 作者簡介: 王小波(1952.5.13—1997.4.11),男,漢族。被譽為中國的喬伊斯兼卡夫卡,也是唯一一位兩次獲得世界華語文學(xué)界的重要獎項“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大獎”的中國大陸作家。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獨特,富于想象力、幻想力之余,卻不乏理性精神。代表作有《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黑鐵時代》等。王小波寫給未來的遺囑是:即便無處可逃,也要永不屈服。聽到遺囑的后來者,則會記起亞里士多德的兩句話:“優(yōu)秀的會成為永恒的!薄皞人是可以被信賴的。”正如拉伯雷、但丁之于文藝復(fù)興,狄德羅、伏爾泰之于啟蒙運動,魯迅、胡適之于中國新文化運動,王小波的精神意義之于當(dāng)代中國,性質(zhì)與之相似。他的創(chuàng)造鋪就了一條美麗的牽;ㄖ,他的啟示則成為反智時代清新的解毒劑。在備受激勵的新蒙昧主義卷土重來之際,這位理性與自由之子的作品,將繼續(xù)給拒絕愚弄的人們以智、美、愛的滋養(yǎng)與勇氣。 目錄: 】 001_黃金時代 041_三十而立 089_似水流年 145_革命時期的愛情 263_我的陰陽兩界 307_后記 【《白銀時代》 目錄: 】【《黃金時代》 目錄: 】001_白銀時代045_未來世界127_2015169_2010【《青銅時代》 目錄: 】001_紅拂夜奔181_唐人故事【《黑鐵時代》 目錄: 】二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睡去時,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jīng)一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dāng),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天藍得嚇人,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塵土,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jīng)歷的無數(shù)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渾有力,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四野無人。我爬起來看牛,發(fā)現(xiàn)它們都臥在遠處的河汊里靜靜地嚼草。那時節(jié)萬籟無聲,田野上刮著白色的風(fēng)。河岸上有幾對寨子里的牛在斗架,斗得眼珠通紅,口角流涎。這種牛陰囊緊縮,陽具直挺。我們的牛不干這種事。任憑別人上門挑釁,我們的牛依舊安臥不動。為了防止斗架傷身,影響春耕,我們把它們都閹了。每次閹牛我都在場。對于一般的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對于格外生性者,就須采取槌騸術(shù),也就是割開陰囊,掏出睪丸,一木槌砸個稀爛。從此后受術(shù)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別的什么都不知道,連殺都不用捆。掌槌的隊長毫不懷疑這種手術(shù)施之于人類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對我們吶喊:你們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槌才能老實!按他的邏輯,我身上這個通紅通紅,直不楞登,長約一尺的東西就是罪惡的化身。當(dāng)然,我對此有不同的意見。在我看來,這東西無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飄著懶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槌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樣?墒俏疫^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yù)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槌不了我。那天晚上我請陳清揚來吃魚,所以應(yīng)該在下午把魚弄到手。到下午五點多鐘我才想起到戽魚的現(xiàn)場去看看。還沒走進那條小河汊,兩個景頗族孩子就從里面一路打出來,爛泥橫飛,我身上也挨了好幾塊,直到我拎住他們的耳朵,他們才罷手。我喝問一聲:“雞巴,魚呢?”那個年紀大點的說:“都怪雞巴勒農(nóng)!他老坐在壩上,把壩坐雞巴倒了!”勒農(nóng)直著嗓子吼:“王二!壩打得不雞巴牢!”我說:“放屁!老子砍草皮打的壩,哪個雞巴敢說不牢?”到里面一看,不管是因為勒農(nóng)坐的也好,還是因為我的壩沒打好也罷,反正壩是倒了,戽出來的水又流回去,魚全泡了湯,一整天的勞動全都白費。我當(dāng)然不能承認是我的錯,就痛罵勒農(nóng)。勒都(就是那另一個孩子)也附和我。勒農(nóng)上了火,一跳三尺高,嘴里吼道:“王二!勒都!雞巴!你們姐夫舅子合伙搞我!我去告訴我家爹,拿銅炮槍打你們!”說完這小兔崽子就往河岸上躥,想一走了之。我一把薅住他腳脖子,把他揪下來!澳阕吡宋覀兘o你趕牛哇?做你娘的美夢!”這小子哇哇叫著要咬我,被我劈開手按在地上。他口吐白沫,雜著漢話、景頗話、傣話罵我,我用正裝京片子回罵。忽然間他不罵了,往我下體看去,臉上露出無限羨慕之情。我低頭一看,我的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了。只聽勒農(nóng)嘖嘖贊美道:“哇!想日勒都家姐喲!”我趕緊扔下他去穿褲子。晚上我在水泵房點起汽燈,陳清揚就會忽然到來,談起她覺得活著很沒意思,還說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無辜。我說她竟敢覺得自己清白無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個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懶做,好色貪淫,假如你克勤克儉,守身如玉,這就犯了矯飾之罪,比好吃懶做、好色貪淫更可惡。這些話她好像很聽得進去,但是從不附和。那天晚上我在河邊上點起汽燈,陳清揚卻遲遲不至,直到九點鐘以后,她才到門前來喊我:“王二,混蛋!你出來!”我出去一看,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格外整齊,但是表情不大輕松。她說道:你請我來吃魚,做傾心之談,魚在哪里?我只好說,魚還在河里。她說好吧,還剩下一個傾心之談,就在這兒談吧。我說進屋去談,她說那也無妨,就進屋來坐著,看樣子火氣甚盛。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因為陳清揚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很豐滿,腰很細,屁股渾圓。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長,臉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不應(yīng)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zhǔn)讓她開。所以我借她身體一用也沒什么不可以。唯一的問題是她是個女人,女人家總有點小器。為此我要啟發(fā)她,所以我開始闡明什么叫作“義氣”。在我看來,義氣就是江湖好漢中那種偉大友誼。《水滸》中的豪杰們,殺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飯,可一聽說及時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能違背的就是義氣。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邊。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偉大友誼奉獻給陳清揚,她大為感動,當(dāng)即表示道:這友誼她接受了。不但如此,她還說要以更偉大的友誼還報我,哪怕我是個卑鄙小人也不背叛。我聽她如此說,大為放心,就把底下的話也說了出來:我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男女間的事情還沒體驗過,真是不甘心。她聽了以后就開始發(fā)愣,大概是沒有思想準(zhǔn)備。說了半天她毫無反應(yīng)。我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去,感覺她的肌肉繃得很緊。這娘們隨時可能翻了臉給我一耳光,假定如此,就證明女人不懂什么是交情?墒撬龥]有。忽然間她哼了一聲,就笑起來,還說:我真笨!這么容易就著了你的道兒!我說:什么道兒?你說什么?她說:我什么也沒有說。我問她我剛才說的事兒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她說呸,而且滿面通紅。我看她有點不好意思,就采取主動,動手動腳。她搡了我?guī)装,后來說,不在這兒,咱們到山上去。我就和她一塊到山上去了。陳清揚后來說,她始終沒搞明白我那個偉大友誼是真的呢,還是臨時編出來騙她。但是她又說,那些話就像咒語一樣讓她著迷,哪怕為此喪失一切,也不懊悔。其實偉大友誼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東西一樣,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的話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隨時準(zhǔn)備兌現(xiàn)我的話,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卻。就因為這種態(tài)度,別人都不相信我。我雖然把交朋友當(dāng)成終身的事業(yè),所交到的朋友不過陳清揚等二三人而已。那天晚上我們到山上去,走到半路她說要回家一趟,要我到后山上等她。我有點懷疑她要晾我,但是我沒說出來,徑直走到后山上去抽煙。等了一些時間,她來了。陳清揚說,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針時,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云南每個人都有很多時間打瞌睡,所以總是半睡半醒。我走進去時,屋子里暗了一下,因為是草頂土坯房,大多數(shù)光從門口進來。她就在那一刻醒來,抬頭問我干什么。我說腰疼,她說躺下讓我看看。我就一頭倒下去,撲到竹板床上,幾乎把床砸塌。我的腰痛得厲害,完全不能打彎。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來找她。陳清揚說,我很年輕時就餓紋入嘴,眼睛下面烏黑。我的身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愛說話。她給我打過針,我就走了,好像說了一聲謝了,又好像沒說。等到她想起可以讓我證明她不是破鞋時,已經(jīng)過了半分鐘。她追了出來,看見我正取近路走回十四隊。我從土坡上走下去,逢溝跳溝,逢坎躍坎,順著山勢下得飛快。那時正逢旱季的上午,風(fēng)從山下吹來,喊我也聽不見。而且我從來也不回頭。我就這樣走掉了。陳清揚說,當(dāng)時她想去追我,可是覺得很難追上。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夠證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走回醫(yī)務(wù)室去。后來她又改變了主意去找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都是敵人。而我可能不是敵人。她不愿錯過了機會,讓我也變成敵人。那天晚上我在后山上抽煙。雖然在夜里,我能看見很遠的地方。因為月光很明亮,當(dāng)?shù)氐目諝庥趾芨蓛。我還能聽見遠處的狗叫聲。陳清揚一出十五隊我就看見了,白天未必能看這么遠。雖然如此,還是和白天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到處都沒人。我也說不準(zhǔn)夜里這片山上有人沒人,因為到處是銀灰色的一片。假如有人打著火把行路,那就是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假如你不打火把,就如穿上了隱身衣,知道你在那里的人能看見,不知道的人不能看見。我看見陳清揚慢慢走近,怦然心動,無師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應(yīng)該親熱一番。陳清揚對此的反應(yīng)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對愛撫也毫無反應(yīng)。等到我毛手毛腳給她解扣子時,她把我推開,自己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疊好放在一邊,自己直挺挺躺在草地上。陳清揚的裸體美極了。我趕緊脫了衣服爬過去,她又一把把我推開,遞給我一個東西說:“會用嗎?要不要我教你?”那是一個避孕套。我正在興頭上,對她這種口氣只微感不快,套上之后又爬到她身上去,心慌氣躁地好一陣亂弄,也沒弄對。忽然她冷冰冰地說:“喂!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我說當(dāng)然知道。能不能勞你大駕躺過來一點?我要就著亮兒研究一下你的結(jié)構(gòu)。只聽啪的一聲巨響,好似一聲耳邊雷,她給我一個大耳光。我跳起來,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三那天晚上我沒走掉。陳清揚把我拽住,以偉大友誼的名義叫我留下來。她承認打我不對,也承認沒有好好待我,但是她說我的偉大友誼是假的,還說,我把她騙出來就是想研究她的結(jié)構(gòu)。我說,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干嗎。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結(jié)構(gòu),這也是在她的許可之下,假如不樂意可以早說,動手就打不夠意思。后來她哈哈大笑了一陣說,她簡直見不得我身上那個東西。那東西傻頭傻腦,恬不知恥,見了它,她就不禁怒從心起。我們倆吵架時,仍然是不著一絲。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料,倒是閃閃發(fā)光。我聽了這話不高興,她也發(fā)現(xiàn)了。于是她用和解的口氣說:不管怎么說,這東西丑得要命,你承不承認?這東西好像個發(fā)怒的眼鏡蛇一樣立在那里,是不大好看。我說,既然你不愿意見它,那就算了。我想穿上褲子,她又說,別這樣。于是我抽起煙來。等我抽完了一支煙,她抱住我。我們倆在草地上干那件事。我過二十一歲生日以前,是一個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誘了陳清揚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開頭有月光,后來月亮落下去,出來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那天晚上沒有風(fēng),山上靜得很。我已經(jīng)和陳清揚做過愛,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點也不高興。因為我干那事時,她一聲也不吭,頭枕雙臂,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所以從始至終就是我一個人在表演。其實我也沒持續(xù)多久,馬上就完了。事畢我既憤怒又沮喪。陳清揚說,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惡的男性生殖器,絲毫不感到慚愧。那玩意也不感到慚愧,直挺挺地從她兩腿之間插了進來。因為女孩子身上有這么個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這簡直沒有道理。以前她有個丈夫,天天對她做這件事。她一直不說話,等著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慚愧,自己來解釋為什么干了這些?墒撬裁匆矝]說,直到進了監(jiān)獄。這話我也不愛聽。所以我說:既然你不樂意,為什么要答應(yīng)?她說她不愿被人看成小氣鬼。我說你原本就是小氣鬼。后來她說算了,別為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來這里,我們再試一遍。也許她會喜歡。我什么也沒說。早上起霧以后,我和她分了手,下山去放牛。那天晚上我沒去找她,倒進了醫(yī)院。這事原委是這樣:早上我到牛圈門前時,有一伙人等不及我,已經(jīng)在開圈拉牛。大家都挑壯牛去犁田。有個本地小伙子,叫三悶兒,正在拉一條大白牛。我走過去,告訴他,這牛被毒蛇咬了,不能干活。他似乎沒聽見。我劈手把牛鼻繩奪了下來,他就朝我揮了一巴掌。我當(dāng)胸推了他一把,推了他一個屁股蹲兒。然后很多人擁了上來,把我們擁在中間要打架。北京知青一伙,當(dāng)?shù)厍嗄暌换,抄起了棍捧和皮帶。吵了一會兒,又說不打架,讓我和三悶兒摔跤,三悶兒摔不過我,就動了拳頭。我一腳把三悶兒踢進了圈前的糞坑,讓他沾了一身牛屎。三悶兒爬起來,搶了一把三齒要砍我,別人勸開了。早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晚上我放;貋恚犻L說我毆打貧下中農(nóng),要開我的斗爭會。我說你想借機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我還說要聚眾打群架。隊長說他沒想整我,是三悶兒的娘鬧得他沒辦法。那婆娘是個寡婦,潑得厲害。他說此地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后來他說,不開斗爭會,改為幫助會,讓我上前面去檢討一下。要是我還不肯,就讓寡婦來找我。會開得很亂。老鄉(xiāng)們七嘴八舌,說知青太不像話,偷雞摸狗還打人。知青們說放狗屁,誰偷東西,你們當(dāng)場拿住了嗎?老子們是來支援邊疆建設(shè),又不是充軍的犯人,哪能容你們亂栽贓。我在前面也不檢討,只是罵。不提防三悶兒的娘從后面摸上來,抄起一條沉甸甸的拔秧凳,給了我后腰一下,正砸在我的舊傷上,登時我就背過去了。我醒過來時,羅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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